《钛》
Titane
导演简介
朱利亚·迪库诺 (Julia Ducournau)，1983年11月18日出生于法国巴黎，法国导演、编剧。
2011年，执导个人处女作短片《少女初长成》。2012年，执导喜剧电影《芒热》。2016年，自编自导惊悚电影《生吃》凭借猎奇的大尺度、血腥的B级镜头在电影节获得广泛关注，该片入围第43届法国凯撒电影奖最佳原创剧本奖，迪库诺凭借该片提名第30届芝加哥影评人协会奖最具潜力导演奖、第43届法国凯撒电影奖最佳导演奖。
2021年，朱利亚·迪库诺的《钛》入围了第74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赢得了金棕榈奖。
剧情简介
这部被戏称为“戛纳邪典”的《钛》，讲述了一个充满赛博朋克风的超现实宗教寓言故事。一名年过中年的消防员在多年后意外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却发现这名“儿子”背后隐藏着巨大谜团。“他”不仅与汽车有着无法言语的亲昵关系，甚至还有刻入骨髓里的羁绊。
采访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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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在《生吃》大获成功后，您是否感受到了第二部电影的压力？
A：是的。尤其是在戛纳和凯撒电影节的影评人周介绍《生吃》时，我已与它共度了两载春秋，虽然疲惫不堪，但我仍在构思另外的故事。我在2017年完成了长达190页的新故事第一版，但因太过丰富冗杂而难以读懂。之后我又花费了一年时间才发布了故事的第二版。这一年我几乎没写任何东西，因为实在太过焦虑和执着地想与跟上一部电影比较，这种情绪阻滞了新故事的创作，直到某个时刻我受够了然后决定写我自己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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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那您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呢？
A：有两件事情。首先是将爱作为主旨的愿望比《生吃》更强烈。在《生吃》中，我们更关注于主角的历程：他与自身肉体的关系以及与自我认知的关系，而爱则围绕其周。我希望第二部电影可以主要围绕“爱”展开，因为谈论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对我来说这是个挑战。我想谈论的是不论多么令人忧扰都始终无条件的爱，不需要任何辞藻。起初的时候我就明白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把爱表达得贴切。
其二是一个循环往复，但从我开始电影拍摄起就不复出现的噩梦，这成为我拍摄的一个动力。这是一场粗野原始的噩梦，所有的液体都与发动机零件混在一起。我认为这是一个超棒的场景，我应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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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们知道您对《变蝇人》狂热的喜爱，在您的电影中体现出了相较于大卫·柯南伯格的“新肉体”一面……
A：是的，但比起《变蝇人》其实更接近《孽扣》一点，当然还有《欲望号快车》也是。 《孽扣》质感非常金属，里面塑造了很多新兴的、当代艺术品造型的妇科仪器。它不像《变蝇人》那样肉欲，但奇怪地更有生机。我不想让自己的电影中有太多血液喷溅的场景，这样会显得太卡通化了，我希望可以营造出一种被撕裂的纯粹的痛觉。我设想电影中肯定会有大量的金属和浮游的光，好比血肉模糊的场景中消除血的存在，我们可以更好地捕捉到皮肤细节，整个情节会更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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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请问电影的结构在每一版剧本中都会有变化吗？文森特·林顿在电影的30分钟之后才出现……
A：每一版剧本的结构都会有变化。我更倾向于知名演员晚一些出现在电影中，然后前情中又总会出现些许与这种设置和故事情节相呼应的元素。而故事中女主角的个性自始至终都不曾变化，超越人性，如机器一般。这是一部简洁明了的电影因为我不喜欢解释，我也拒绝铺垫太多，所以总是尝试去直截了当地进入剧情，就像我拍摄《生吃》时一样。在《生吃》中，尽管我对所有人物的背景了如指掌，但我更强烈地不想将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解释出来。《钛》开端主人公与其父亲的关系就像她和Vincent的关系一样，我不想专门引导观众去理解她和接受她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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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就像是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一样……
A：是这样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想避开任何决定论的表达，但关于家庭，有些事情无疑是主观不可控的。并不是说家庭是不好的，而是说家庭是我们接触到的第一个天生注定的事情，我们都是从家庭里成长出来的。为了成功塑造一段不受决定论约束的关系，我必须使后面再次选择家庭的情节更加纯粹，与之相对的是原生家庭间连相互注视都没有的不和谐，然而我基本相信目光是做出选择的方式。Vincent像吸血鬼一般，且不稳定，有很强的控制欲，还非常令人不安，但单他看向她的目光就已经表明他选择了她。这一刻没有发生父女相残的血腥场面，只是表现了他们父女间的羁绊，这个时刻结束时我们便不再对他们的行为有任何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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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片中的那些消防员看起来很奇怪。我们所在的消防站很逼真，细节之处令人咂舌……
A：我按照人们眼中的消防站来构建的这个情景。就像我在影片伊始在沙龙集会拍摄的一组连续镜头中，不做任何加工地表现人们眼中对女性的偏见一样。当两个特点鲜明的背景穿插于荧幕时，我试图用变幻的色彩和一面暴力一面苦痛的方式混淆它们的边界，就是尽量让场景交纵穿行从而呈现出一种模糊感。最后女主角Alexia对镜凝视，但是她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照过镜子。几乎全片我都请求阿加莎·罗塞勒不要照镜子，而是Vincent的目光让她看清自己。就像影片开头在沙龙的情节中，她拒绝照镜子，也不去看其他人的眼睛。如果此时我们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会发现：这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像什么的人，因为她完全是人性的反面，她如果真的去看然后发现自己呈现的样子，会接受不了。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还不如就当一个机器。
在影片最开始，童年的女主角手术之后，对车的那个吻我们可以把它当成孩子的事但其实不单单是这样，当时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可循。因为这部电影最开始在汽车里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一位父亲，一位小女孩和意外。
开篇，紧张的气氛在双方的无视中悄然滋生。小女孩在植入钛板之后盯着她父亲，认为这都怪父亲，从此他们再没有对视，而此刻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女主人公的俄狄浦斯情结。我在创作以上情节时就明晰他们所有的故事背景，但是我既没有拍出来也没有描述出来。当影片最开始小女主和父亲在车里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沉默会持续多久，但是重要的一点是，父亲这个角色并没有正眼看这个女孩，是因为女儿的行为太过乖戾吗？还是说因为父亲的无视才使小女孩乖戾不堪？我不予回答，但是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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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后来她遇到注视她的Vincent……
A：对，是不由她自主的被迫的。为了向她所处的片中现实投射出原本身份的她已然消失，所以她拒绝以自己真实的身份注视Vincent。
在前面的场景之一中，Vincent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那一幕看起来粉色十足。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都让片中的消防员都笼罩在粉色光下，是为了讽刺对性别的成见，因为大家都觉得粉色是非常女性的特征。让嗑满类固醇的身体暴露在粉色的灯光下会带来一些愉悦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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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似乎创造了一个魔鬼一样的作品……
A：我的想法就是要让他（Vincent），在自己引发的（与寻回的“儿子”的）冲突后，独自处于消防站时感到惶惶不安，我希望此时观众明白Alexia其实遇到了一个比她情况更糟糕的人，所以当他透过浴室三折的镜子望向自己时看到的已然是他的幻想，这就更凸显出粉色的灯光以及他异于同龄人的身体，也凸显了他“超人类”的一面。而相反，当Vincent把Alexia叫到镜子前时，镜子反射的不再是三连的影像，而是反射他们二人。而后他注视着自己说：“现在你开始像个人样了”。Alexia逐渐帮助Vincent找到做父亲的感觉，直到她的生理身份使她的伪装彻底暴露的那一刻，Vincent才得以从父子团聚的幻象中抽身而出，全心全意地接受了真实的Alex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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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在Vincent出现在长达半个小时的冷血厮杀后，我有一种终于可以喘息的感受……
A：这很正常，影片的第一部分只充斥着冲动。Vincent这个人物为影片带来了情感色彩，这样我们就有一些参照。我们感到一丝轻松是因为他留给我们空间去更好地解读剧情进入角色内心，这就是本片的主旨：如何从冲动驶向情感然后走向神圣。影片从有节奏的敲击声开始，最后于钟声和塞巴斯蒂安·巴赫的“La passion selon saint Matthieu”乐曲中结束。
起初，Alexia这个角色很难得到共鸣和喜爱，在她身上唯一能够唤起观众共鸣的就是她的躯体和她性格中的暴虐。前半段我们被剧烈暴力的剧情冲击，然后当Vincent出现时，其他事情正悄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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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片头属实令人难以预料，而当Vincent出现之后，故事主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这对“父子”间的关系与Alexia日益显怀（怀孕）的情况联系在一起。从前情中的流产失败开始，她开始接受这一切。如同《生吃》中伴随着管风琴曲，对互相残杀同胞相食的接受……
A：就是这样，本片中我也特意安排了管风琴音乐，我们在片中第一次听到管风琴是当她在Vincent昏迷时返回并接受成为Adrien（Vincent走失多年的亲生儿子）的时候，她说：“醒醒吧，爸爸！”。就是从这一刻起，一个“家庭”诞生了，影片第三部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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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是如何跟鲁本·因彭斯——您在《生吃》中的摄影指导——讨论片中众多色彩的运用呢？
A：我们想一定要比《生吃》更原始，我们的准则就是：运用大量的明暗对，要比特写镜头更加贴近皮肤，使躯体没有那么性感而且更加原始。片中两段裸露场面我都用了相同的处理手法，我喜欢这些角色中或角色外肉体的粗俗原始，我希望灯光更加音乐性地本能地与人物的行为相呼应。但并不代表我们限制自己对各种颜色的渴望，比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间浴室是粉色的。从那开始我们就觉得消防员们的舞蹈应该置于粉色光下。对于森林的部分，我们以萨姆·门德斯的《1917》及其非常人造的光线作为参考，但即使我们从自然光下开始拍摄，白光处于令人目眩的边缘直到过度曝光。从第三部分开始，我们需要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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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是否在校准设备期间重新处理了颜色？
A：没有，校准时我们只更改了对比度。片场已经使用了鲁本的灯光，我需要它来感受现场。整个照明计划都是在准备拍摄期间制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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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是如何找到阿加特·罗塞尔的？
A：我的选角导演 Christelle Baras 知道我想要一个不被大众熟知的人，TA应当是中性且复杂混乱的，不会让观众产生任何自身的投射，这样观众就会去相信TA每个阶段的转变。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可以成为自己想要变成的模样，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甚至不再需要考虑性别和原生家庭的桎梏，这就是我影片中角色的旅程。
所以我们进行了一场既非常精确又极其广泛的选角，Christelle和她的助手给我们提呈了不少Instagram个人资料（因为我们可以在上面看到很多照片），在这个选角过程中，曾受我们邀请参加选角的阿加特让我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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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一开始计划过找出演《生吃》和您的短片《少女初长成》的加朗斯·马里利埃（Garance Marillier）来出演吗 ？
A：是的，我之前向Garance保证她会出演我所有电影，但不一定是主角。比方说这部片子主角的外形要求，她就没办法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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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一个人写剧本，但实际上又是三个人一起合作完成，其实还包括您的御用剪辑师Jean-Christophe Bouzy……
A：他不仅仅是我的剪辑，更相当于是我的右臂，我们非常亲密。我让他阅读所有版本的剧本，然后剧情结构保持不变，我们怎么写就怎么拍，所以从构思开始我就想让他参与其中。这样在剪辑时，我们就只剩大量缩减情节的工作，就连片尾的演职人员名单我们都缩减了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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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的想法是不是尽量越晚进入剧情然后越快抽离出剧情呢？
A：是的，我喜欢直入主题，即使有些许跳跃省略，我也希望这种方式能像齿轮一样运行起来。 影片随着主旋律剧情以及主人公心理状态的变化，甚至是影片氛围的变化一幕接着一幕层层推进，即使镜头下的人物在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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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的两部电影都以同样的父亲的形象作为结尾……
A：我是有意为之！这两部电影是互相呼应相辅相成的，即便《钛》更加激进，更深入地剖解了我的执念。我爱《生吃》，但在《钛》中我更诚挚，也因此更加赤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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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影片配乐是由您的御用作曲家Jim Williams选择的吗？
A：不，这些配乐都与剧情密不可分，而且我真的很怕我们没有某些天价音乐的使用权。如果不算《Macarena》的话，最贵的是未来群岛乐队(Future Islands)的《Light House》，他们是我最喜欢的乐队之一。当我的音乐总监意识到他必须去协商整首歌曲的使用权时差点儿缺氧休克，因为我们不能把自己挚爱的一首歌从中间分截两断。最终他还是找到了我想要的所有歌曲片段。与此同时我开始给Jim一些想法指示：在这个位置加入铃铛的声音，那里加点打击声，这里加入些声音（这步工作对引出第三部分来说很重要）。Jim面临的挑战则是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这首已经存在于世的音乐的所有音符中，找到使角色发展更加丰富的主题。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将是一部音乐电影，我试图反抗这个想法，因为我怕观众会觉得我自命不凡，但后来我释然了。喜剧也是如此。当我创作这个剧本时特朗普还是总统，世界也还不是很好，我也一样。在第三个版剧本中，我想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喜剧剧情，我必须添加一些进去。《生吃》中的一些喜剧场景效果就不错，但对于这个剧本我做不到。剧本的创作最后以我承认自己并没有笑的欲望而告终。其实在接受了这是一部黑色电影之后，我仍然设法在情节的角角落落塞了两三个好玩的元素，虽然结尾要比《生吃》乐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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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在影片末尾，家庭得以重组……
A：我不这样看待这个结尾，因为她已经尝试过把孩子流掉，她不想当妈妈；而他（Vincent），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父亲形象。团队里的一个成员有一次问我那个孩子叫什么，我回答到：“Alexia”。这代表了一次蜕变，她褪掉第一层皮肤，并在爱中重生。对我来说这个结尾十分乐观，因为她在对她说：“我就在这里” 的人身边重生，一切归于平静。一个比Alexia一代目更加强大的、继承并发展了金属外骨骼的婴儿诞生，如同古希腊神话中乌拉诺斯和盖亚生下了十二泰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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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是如何与文森特·林顿 (Vincent London)合作的？他正处于转型期……
A：我们已经相识十载，我想把日常见到的暴躁、走极端的他拍下来，他很符合这个极其阴暗同时又可以开怀大笑抑或潸然泪下的角色。我知道再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给我这种感触。之后就需要把他引导到我的拍摄规矩里，他不需要去了解任何关于特形特效的工作，也没有很多台词，这是一部他不习惯的展露肉体的片子。此外，在拍摄过程中，我不允许任何人中场休息，我也不去看样片。唯一一个注意这些的是在拍摄中谋划剪辑的Jean-Christophe Bouzy。Vincent之前对此并不习惯，但他接受这一切的事实让我很放心，因为这证明他为了这个角色，为了我，为了拍摄，完全放弃了自己。
Vincent非常认真慷慨，从准备拍摄开始，他被派去与消防员一起执行48小时轮班任务时就已经全身心投入，他从那里学到了所有的消防员手势和行为。他的工作方式就是：通过日常的行为动作而非心理状态来诠释一个角色。
以上就是《钛》导演朱利亚·迪库诺专访的全部内容。更多影人专访详见往期推荐。
原文«Passer du pulsionnel à l’émotionnel pour ariver au sacré» Entretien avec Julia Ducournau par Phillippe Rouyer，发表在Positif，第7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