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中产知识分子的恋爱却不觉得矫情

比起戈达尔和特吕弗等人大胆新颖的电影技术和叙事方式，侯麦似乎总是显得过于“保守”。他的作品平铺直叙，波澜不惊，影片中缺少了悬念感和尖锐的观点，而多了些日常生活中的小惊喜，让人会心一笑。他电影的镜头单调，甚至富有一种规律性：中景表现空间人物关系，近景用于人物对话，极少用特写，很少采用奇特的角度和运动，看上去一点也不“新浪潮”。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人性和情感的深入探索与思考，也不影响其对于电影表现手法的“巧思”。在侯麦的电影中，对白在片中占据了最主要的部分，男女主人公总是在在进行自我检讨。正如同侯麦在《现代杂志》写的文章：“如果对话电影是一门艺术，演员必须依照它的角色扮演标志性的角色，而非仅以声音元素的方式出现。尽管就重要性而言，声音元素优于其它元素，仍仅次于视觉元素。”可以说，声音贯穿了侯麦的整个职业生涯，他以画面来填充声音的空隙，因此观看其电影时总会有一种“阅读”的感觉。

而除去这些精心设计过的对白之外，侯麦对于人性的讨论还有其他别出心裁的处理方式。以《圆月映花都》这部电影为例。本片于1984年上映，由侯麦执导和编剧。该片作为侯麦“喜剧与箴言”系列的第三部，拥有着典型的侯麦式人物，并延续了侯麦一贯的风格，通过大段人物间的细腻对话展现了一个充满变化和复杂的世界。本片女主角扮演者获得威尼斯影展影后荣衔，而侯麦的艺术生涯也随之达到了一个顶峰。

该片讲述了一名名叫路易斯的女子在美院毕业后和男友雷米率先订了婚，但她年轻活泼，拥有姣好的容貌，这让她并不满足于现阶段安稳的生活。于是她义无反顾的离开男友在郊区的房子，返回了巴黎。在那里她拥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公寓，也因此开始沉浸在一个由众多男性的追捧和暧昧所组成的美好幻境中。然而等她迷途知返时，雷米却已经移情别恋于他人。

#1 情感波动与潮汐意象

本片的原文标题为Les nuits de la pleine lune，直译过来为“圆月之夜”。夜晚总是给予人们遐想的空间，而月亮则如同潘多拉的墨盒一样使得夜晚变得更加躁动不安。反观《圆月映花都》这部电影，就如同题目一样，本片作为拥有最多舞会的侯麦影片，当中大多数涉及到主人公内心情感外露的戏份都发生在夜晚。影片中，那些发生在夜晚的舞会，不仅仅是社会场合的交际平台，还是路易斯与雷米感情疏离或靠近的重要场所。在这些场合中，路易斯与其他人互动时流露出的自由与孤独，仿佛是一种情感宣泄的方式。她穿着贴身的裙子，在人群里跳着舞，却一言不发。她处在一个看起来欢愉的氛围中，内心却只有孤独和困惑。而月亮见证了一切，如同一位沉默的旁观者。

侯麦借助月夜与舞会场景，探讨了个体在关系中的独立与依附之间的关系。夜晚的月亮，映照的不仅是人物的身影，也照亮了他们心灵深处的矛盾与挣扎。在这样的背景下，月亮不仅是自然现象，更成为了情感变化的象征，暗示人物内心暗流涌动。而随着月亮的圆缺变化，不仅时间在逐渐流逝，人物感情也随之变化。

而提起圆月，不难联想到月相的圆缺牵引潮汐的起落，路易斯对雷米的感情距离感忽远忽近的需求也随之变化。在侯麦的电影中，地点的改变往往都有着重大的意义。正如同路易斯同时拥有两个家一样，距离的远近等同于她和雷米之间感情的亲疏。而情感的忽远忽近，并不是单纯的外部因素所引发，更是内心深处的微妙波动在作祟。路易斯对家的选择，仿佛暗示了她在生活中的某种分裂与摇摆：她试图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平衡，一边是安定与亲密，另一边是自由与疏离。正如同她在月圆月缺中寻找自己的影子，路易斯与雷米的关系也是在这种张力中不断变化。

侯麦的镜头下，这种情感状态并非通过激烈的冲突或大段的对白表达，而是通过看似琐碎的日常场景逐渐显现：两人的沉默、偶然的对视、在不同空间中的孤独感……观众仿佛跟随他们在不同地点之间辗转，目睹感情的流动与断裂。正如潮汐随着月亮的盈亏起落，路易斯和雷米的感情也似乎无法固定，总是处于未定的状态。

#2 镜像关系中的角色映射

除此之外，月亮在本片中还充当了镜子的作用。正如法国电影专家米歇尔•塞尔索曾在一本关于侯麦的书中评价道，“对于侯麦的人物，一方总是另一方的镜子。” 如果仔细观察，则不难发现影片中存在着几组充满相似性的人物关系。

第一组人物关系是路易斯和男友雷米，第二组大关系则是以路易斯和雷米两人为中心的人际关系圈。雷米象征着稳定与依恋，而路易斯则渴望自由与自我探索。在这对情侣的互动中，侯麦巧妙的利用了两人的差异，构建出一面反映出当代都市情感困境的“镜子”。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基本重合，社交圈子也充满了相似性。

侯麦在处理这几对镜像关系的时候则非常巧妙。影片以路易斯为第一视角，对于雷米的处理有大量的留白，随着她在巴黎和郊区之间的奔波才得以得知男友雷米的近况，而每一次雷米的出场都有些许细微的变化，也在暗示其是如何一步步出轨。而这种镜像关系并不是只存在于路易斯和雷米之间，它存在于当时的巴黎整个社会当中，即每一个人都处在各自人性选择的边缘之上，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复制品，都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侯麦擅长运用颜色来装饰自己的电影，而在这部电影中他选择了低饱和度的灰色作为主色调。这不仅仅表现出影片中人物那种对于感情淡淡的无奈感，更表现出现代人那种面对深夜时孤独、想要寻找依靠的清冷感。

#3 道具与场景的对称隐喻

事实上，在这部电影中，不仅仅人物彼此之间充满了镜像关系，电影中的道具也十分值得推敲。

在男闺蜜来路易斯工作室找她的时候，可以看到房间中摆放了一张茶几和一个沙发。而沙发套上则是别出心裁的有着相同的图案：和真实世界中一样的茶几、一样的沙发，就像在看一个镜像的、对称的世界。随后男闺蜜来到路易斯在巴黎的公寓时，则不难发现在路易斯巴黎的公寓中几乎所有的家具物品都是偶数：两个柱子、两把椅子、两扇门来不及都装上所有只先装了其中一扇，另外一扇就随意的放在一旁……

这些道具巧妙的维持着侯麦特有的“镜像”世界。也许当路易斯迈出前往巴黎的那一步时，两个世界的大门就已经悄然打开，这种变化加速了她走向最后的荒芜。不同于侯麦以往作品中浓郁的颜色设计，这部拥有着众多舞会场景的电影主色调为灰色，用红色、蓝色、米黄色作为点缀，而这几种颜色几乎可以在每个场景里找到。如同巴黎的主调一样，孤独寂寞，又充满困惑的现实生活就是抹不掉的灰色，沉重的压在了巴黎人民每个人的心头上，而那些其他的颜色则是象征着舞会等一系列的娱乐方式。只是无论这些颜色再如何光鲜耀眼，也无法抹去生活的底噪。于是当路易斯返回至巴黎的时候，她也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这片沼泽，从此再也无法抽身。

#4 走向镜像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侯麦维持了一贯的风格，并未对本片讨论的感情问题进行犀利的评判，但是却在影片开头通过一句篇喜剧与谚语式的语句对此进行了高度而富有哲学性思考的概括，即“拥有两个妻子的人，丧失了自己的灵魂。拥有两个家庭的人，会丧失分辨能力。”而本片亮眼的口碑和票房则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肯定。

在这个世界里，在这部电影中，角色们的生活、情感和选择仿佛通过一面隐形的镜子映射出他们的内心世界和人际关系。每个角色似乎都在与自己和他人不断地交锋与碰撞，试图通过外部世界来理解内心的真实。

然而，当我们观看侯麦的电影时，不禁会产生一个更深层的思考——或许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也同样是一个“镜像”世界，正在追寻那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去探寻真正的自我和人生的意义。而有人，或许也在无形中走在前往自己“巴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