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麦(上):小镇文青的电影修炼手册

小镇文青

1937年9月,17岁的小镇文学青年莫里斯·谢赫离家北上巴黎求学,他身材瘦削,颜值一般,父亲是个小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家里还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录取他的是赫赫有名的全国文科重点亨利四世高中的文科预备班,小谢同学的目标是巴黎高师,一个孕育了无数法国人杰的摇篮。名师包围下,小谢认识了更多文哲大师的作品,在拉丁区的滋养下茁壮成长。然而1940年5月,小谢高考失利,只能暂且去当兵,不过他也没被派去前线,只是在一个所谓的青年团里晃了晃,心心念念的还是要考巴黎高师,可惜又因为口试失利没有通过。

小谢和弟弟,1935年

次年退伍后,小谢回了父母新安家的古城克莱蒙费朗,进入当地大学读古典文学。之后他和弟弟一起在里昂待了一年并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又于43年夏天来到了巴黎,在拉丁区的一间旅馆安定下来,一住就是十几年,他厌恶暴力,对战火纷飞的时局持回避态度,平日里读读书,画画画儿,结交一些知识分子,也爱上一个后来成了空姐的姑娘。立志走文学之路的小谢写了几个短篇,三年后化名吉尔贝·科迪耶,出版了他人生中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长篇小说《伊丽莎白》。可是眼见着高中同学在同年得了小说大奖,小谢的这本小说却没溅起任何水花。

战争结束时,小谢同学25岁了,他又一次因为口试没能通过古典文学教师招聘会考,转而成为了一名中学的拉丁文及希腊文代课教师。此后的几年里,他认识了小有名气的新锐记者亚历山大·阿斯特吕克,被他带入圣日耳曼—德佩文化圈,其中包括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和著名渣男保罗·杰高夫,后者给他起了外号“大莫莫”。

新晋影迷

最重要的是,电影,这项重新定义了他的艺术,终于来到了他的生命里。文学青年小谢变成了影迷小谢。他乐此不疲地参加各种放映和迷影俱乐部,其中包括让·科克多主管的“镜头49”(这里汇聚了一批“新评论家”,其放映活动的主持人是著名的电影理论家和批评家安德烈·巴赞)以及自称新浪潮教父的亨利·朗格卢瓦主持的主持的放映会。

亨利·朗格卢瓦 (1914-1977),法国电影史上的重要人物,创立了滋养一代又一代电影人的法国电影资料馆。

很快,在好友阿斯特吕克的牵线搭桥下,影迷小谢开始向批评家谢老师转变。他先后向《电影月刊》的主编奥里奥尔投稿三次,终于发表了《电影:空间的艺术》,第二个月又发表了希区柯克新片《美人计》的观影报告,加入了左右派之间电影批评的论战,力挺这位被左翼知识分子嗤之以鼻的导演。之后,谢老师又在萨特创办的《现代》杂志以及《战斗报》和保守文化周刊《歌剧》先后发表了不少文章。这一时期的谢老师还和他的富二代学生富勒舍尔一起创办了拉丁区电影俱乐部,放映各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类型的影片。谢老师在50年成了这个电影俱乐部的主席,忙前忙后,还曾经因为放映和张贴的广告惹过不少麻烦,又是罚款又是进局子。

然而这个俱乐部吸引了从各处慕名而来的年轻人们,其中就包括雅克·里维特,让·吕克·戈达尔,克劳德·夏布洛尔,以及年仅17岁就成为巴赞私人秘书的弗朗索瓦·特吕弗,他们中有些还在介绍俱乐部活动的《简报》上崭露头角,发表了自己最初的评论文章。1950年5月,谢老师创办了《电影公报》,集结了所有圈中干将,第一期自费印了三千份,因为发行问题,年轻人们亲自到电影院门前和咖啡馆兜售,头两期因为俱乐部成员的支持竟然还赚了一点小钱,可之后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份报纸仅生存了五期,然而曾经用爱为它发电的鼎鼎大名包括了阿斯特吕克,萨特,以及时年仅仅十九岁的戈达尔和二十岁的里维特

《电影公报》

不过对于三十岁的谢老师而言,更值得提及的也许是,9月的第三期《电影公报》上,印上了“报社主编:埃里克·侯麦”。没错,谢老师的妈妈和你老家的亲戚一样,认为艺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于是,谢老师为了向家人隐瞒自己的艺术家身份,让另一个影史上如雷贯耳的人,埃里克·侯麦,诞生了。他的母亲直到70年代去世的时候,都认为儿子是个中学老师。和之后当了几年《电影手册》主编的经历相比,也许《电影公报》才是作为批评家的侯麦的高光时刻,他像一个温和宽厚又高瞻远瞩的老大哥,带着一帮热血小弟,在激情的驱动下,卖力构建属于他们自己的话语平台。据他后来回忆,那时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初执导筒

五零年代初,谢老师不仅时而以侯麦的名字写影评写剧本,还隐藏在一个叫安东尼·巴利耶的假名之下尝试用16毫米摄影机拍摄了不少短片。他身边密切的合作伙伴有特吕弗、戈达尔、杰夫高、里维特等等,他们互为彼此的编剧、演员、摄影、制片,以业余爱好者的状态开始尝试电影创作。

甚至在1952年,侯麦还暂停了手册的影评写作,全身心投入到了第一部长片《两个小淑女》的筹备中。这部影片改编自塞居尔伯爵夫人的小说,侯麦亲自写了150页的改编剧本,300多的分镜。虽然预算有限,但是在制片公司的帮助下,还是凑齐了精简却相对专业的制作团队,拍得还是行业里标准的35mm。为了选小演员,侯麦甚至被警察当成过在公园里诱拐小女孩儿的怪蜀黍。只可惜,这次拍摄成了侯麦日后讳莫如深的一段糟糕经历。作为菜鸟导演的侯麦不会导戏,不懂技术,不知道怎么跟团队沟通,来帮忙的小兄弟们也遭到工作人员鄙视,戈达尔为了他自己的项目甚至还偷卖了剧组的打印机。电影虽然最终拍完也剪完了,可是制片方却撤了资,更可惜的是,片子最终也丢失了。

虽然作为导演的初尝试受挫,日子也过得紧巴巴,这一时期作为批评家的谢老师却日渐风声水起。1951年4月,巴赞等人创办了《电影手册》,谢老师从第三期开始就开始发表文章,并且在他的引导下,身边的一帮小兄弟的名字也都开始出现在目录上。虽然他们与巴赞的观点不尽相同,但这位评论界的前辈还是看到了他们的潜力。1957年,侯麦从巴赞手中接过了主编之职。此时的他已经为电影手册撰写了几十篇文章,还是当时极富影响力的《艺术》杂志的记者和《巴黎人》的专栏作家,并且出版了一本希区柯克的影评集。这些写作带来的稿费足以支撑他的生活,使他不用再去外省的中学教书。并且,1957年7月,他结婚了,搬出了吕泰斯旅馆的那间小房间,开启了人生的新阶段。至此,小谢同学终于长成了著名的电影评论人埃里克·侯麦,过上了虽不富足但也平静幸福的生活。

侯麦和他的妻子,1960左右

那时候,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已经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特吕弗、戈达尔这些昔日的小兄弟们都接二连三地拍电影去了,并且受到了相当的关注。侯麦也没闲着,1959年,他在好友夏布洛尔的帮助下,以杰夫高为原型,创作拍摄了《狮子星座》。依旧奉行一贯的节俭精神,剧组人员都是身边人,所有戏都是一条过,即节省胶片,又保留了每个瞬间的真实性。然而他依然不善于指导演员和跟剧组人员沟通,也不愿意接受媒体的曝光。片子的结果不尽如人意,遇到了发行困难,侯麦甚至丧失了最终剪辑权。直到1962年,影片的完整版才得 以在法国本土上映,票房大败,观众嘘声一片,批评界的反馈也两极分化。不过,由于侯麦时任手册主编,《狮子星座》还是位列手册1962十佳影片第五名。

《狮子星座》

一个炎热的夏季,一名寄居巴黎的音乐家皮埃尔获得了一份意外的遗产,这似乎是他命运的转机。但很快,这转机就从正面转向了负面。遗产落空,而好友此时都在外地。就在一次短短的旅途中,他一步步沦为了流浪汉…… (豆瓣)

经历《狮子星座》的惨败,侯麦并没有气馁。在构思新的题材的时候,他想到了自己十几年前被出版社拒绝的短篇故事集,后来他们陆续作为《道德故事》系列被搬上银幕。整日混迹手册编辑部的仰慕者伊朗小伙施罗德当掉母亲收藏的名画,和侯麦共同创立了一家小制片公司,这便是1962年末成立的菱形影业,用以资助短片《蒙梭的女面包师》《苏珊娜的故事》的拍摄。

《苏珊娜的故事》

与此同时,新浪潮的旗手们面对日益尖锐的批评,再也无法忍受侯麦和他领导的《电影手册》置身事外的中立态度,他们作为杂志元老,要求成立编委会,将杂志转变成替新浪潮运动辩护的大本营,并且引入对时下新的思想潮流的关注,认为侯麦过于右倾和保守。而侯麦自年轻时起就厌恶争斗,对新老潮的影片也尽量避嫌,因为他觉得自己身处其中,无法客观地做出评价。尽管他后来迫于编委会压力,部分放下了思想包袱,开始在社论里推崇新浪潮影片,但一系列的事情已经闹到很不愉快,几位股东还是决定请走侯麦。终于,在1963年5月底,侯麦收到了《电影手册》的解聘函,他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赖以养家的主编工作,一下子又变得生活无着,只得到处投简历重新找工作。这场动荡对于批评家侯麦、好丈夫好父亲侯麦来说,确实是桩惨事,但对于导演侯麦,不得不说,却是一件幸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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