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达内兄弟也需要偶尔嘶吼了吗?


昨天(5月26日),接近尾声的戛纳电影节放映了三部主竞赛电影,它们分别是阿尔伯特·塞拉《岛屿上的煎熬》、是枝裕和《掮客》和卢卡斯·德霍特《亲密》。凭借《女孩》(2018)获得第71届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又名最佳电影首作奖)的卢卡斯·德霍特,四年后带着新作再回戛纳。私人又细腻的《亲密》赢得了不少华语影评人的赞誉,并成为目前华语场刊最高分的主竞赛作品。

华语媒体戛纳场刊


在这个时代, 达内兄弟也需要偶尔嘶吼了吗?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托里和洛奇塔》预告

作为历史上第五个“双金棕榈俱乐部”成员,皮埃尔·达内(Jean-Pierre Dardenne)和吕克·达内(Luc Dardenne),今年带来了新作《托里和洛奇塔》。他们身上有着“进入主竞赛必定拿奖”的神奇达内定律,今年自然也让人充满期待。

《托里和洛奇塔》剧组首映红毯现场

故事的主人公是托里和洛奇塔,两个少年从西非偷渡到比利时,继续同艰苦的生活搏斗。两人以送披萨之名,做着帮“厨师”贝提姆输送毒品的违法行当。洛奇塔在这样的困境中仍然坚持定期向母亲汇款,但除此之外,她不仅要遭受蛇头的勒索,还要忍受老板的性欺凌。

她有一个美丽的梦想,就是赶快拿到居留证明,找一份家务助手的工作,并与托里找一间公寓。然而随着洛奇塔的申请失败,美好的愿景不可控地走向崩坏。为了获得假证件,她被带到一个封闭的大麻工场当起了园丁并被没收手机卡禁止向外界通讯。托里在寻找洛奇塔并与之逃亡的过程中被贝提姆及其同伙发现,最后导致了洛奇塔的死亡。

《托里和洛奇塔》剧照

从以往的作品来看,达内兄弟的剧作并不像古典戏剧那样,设置明显的起承转合,用标志性的矛盾冲突达到戏剧化的高潮。他们的叙事像水一样自然流动,也往往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二人的创作理念声名在外:即保持开放性,坚持手持摄影,自然光源和使用非专业演员。

皮埃尔·达内和吕克·达内

但达内兄弟的合作者在访谈中谈到,实际拍摄时,导演会先让演员对台词进行数遍的排演,并一起打磨各个细节:一个神态,一个动作,一个词语的发音,都值得精心设计。等演员逐渐进入状态,再让拍摄团队进场拍摄。自然主义的外衣下,是对每个细节的精雕细琢,这种对细节的雕琢将所有冲突集中于人物内心,形成了充满张力的内在戏剧性。

《托里和洛奇塔》剧照

在这部新作中,我们明显感觉到作品的内在戏剧性变得外放了,极端地说,他们根本就拍了一部“达内式的类型片”。全片主线鲜明,情节紧凑,甚至还有令人屏息的追击桥段。相应的,人物也趋于扁平化,坏人一坏到底,不管是老板,教会还是黑人社群,都不过是压迫的来源。而托里与洛奇塔也只以单纯的受迫害者形象出现,以往作品中极具标志性的多重道德困境不见踪影。

有人诟病达内兄弟的电影单纯地聚焦于底层人物,没有看到更宏观、更结构化的社会弊病。但事实上,达内兄弟电影中的人物也往往在尝试对秩序进行修补,在他们的小世界里,他们试图纠正社会的不公。比如《一诺千金》中的男孩对人性的救赎,《罗塞塔》中女孩对唯一好友的检举。但在这部新作中略有不同,姐弟二人非常纯粹的想要达成一个简单的目标:获得一个互相依偎的资格。在这条路上他们披荆斩棘,坦然承受了所有的不公与屈辱。

《托里和洛奇塔》剧照

视觉上,达内兄弟一以贯之地用手持摄影聚焦于人物的面庞与眼神。影片一开头,就是洛奇塔面对镜头,艰难地回答着移民局官员的诘问。她的眼神中充满惶恐,这种惊惶在影片中多次出现——每当她想到与托里的分离,这种不安就几乎将她瞬间笼罩。但她也常常是坚毅的,只要她与托里的未来还有所期许,她就能坚定向前。

洛奇塔高大的身材与她在这个世界上草芥般的命运形成巨大的裂缝,唯有她强大的精神力量仍支撑着这具躯壳。不论是非法工作,老板的性胁迫,蛇头的逼压还是机构的冷漠死板,她只想迈过这些障碍,真正站到托里身边。我们不禁感叹,在怎样的社会里,“逆来顺受”会是一种美德呢?吕克·达内曾说,罗塞塔并没有变成疯子,她只是在抗争,最后得到了某些东西。没错,只有歇斯底里的话语才是对这个完全僵死的世界秩序的真正反抗。

《罗塞塔》剧照

但洛奇塔不同,她确凿地死了,而托里永远失去了至亲,茕茕孑立,孤身于世。无论如何,在这出悲剧中,死亡绝不是我们抗争的收获。死亡只能是社会不公的罪证,是后继者奋起反抗的力量源泉。因此,本作的“类型化“和导演的“愤怒”息息相关。道德困境已说了太多,而这世界老这样总这样。于是,他们主动选择了用一种更暴力,更强烈的方式进行宣诉——大声呐喊,如果能叫醒一两个人呢?

《托里和洛奇塔》剧照

作者永远处在自己的时代中,而身处今日的我们不难发现,对于任何一个社会议题,都几乎很难听到中立的声音。在这种党同伐异的漩涡里,更有冲击力的声音是必要的。因此,我并不认为类型化导致的略显扁平的人物可以缩减影像的震撼力。特殊时刻,大声疾呼总是好的,就像托里所做的那样,一遍一遍呼喊着“洛奇塔”这个符号以宣誓着她的不在场,直到她真正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总之,道德困境并不一定要永远存在,在某些议题上,非黑即白的绝对压迫与被压迫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于此同时,即使是带着些许愤怒的达内兄弟,也丝毫没有落入矫揉造作的窠臼,影片结尾托里对洛奇塔的悼言简单平实,字字动人:“洛奇塔,如果有身份证明,你就能成为一名女工,我们就可以在比利时一起生活了。现在你死了,我很孤独。”在属于达内兄弟的《万人谱》中,没理由容不下这部有些特别的真诚之作。

《托里和洛奇塔》剧组新闻发布会现场


影片《山》在本届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竞赛单元中亮相,导演托马斯·萨尔瓦多(Thomas Salvadore)凭此获得了SACD奖(剧作家和作曲家协会奖)。《山》讲述了巴黎工程师皮埃尔从事人工智能相关工作,在一次阿尔卑斯山区的商务出差中无法自拔地被山林生活吸引的故事。

山:逃离人间的溯源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电影《山》剧照

影片前半部分极其容易让人误会自我追寻、探索人生即是电影的主题。被豢养在都市中的工薪阶层,一步一步走向雪山。与中国影片中常出现的孕育万物、生机盎然的深山不同,此处的山不生一物。主角选择和冰山相拥,在雪夜里安营扎寨,眠霜卧雪、风餐露宿。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自我对决,又是清醒的自我选择,没有号角的鏖战,也没有宿敌。

一切都在沉默中发生了,与其说是对抗,更像是风干自己。变成雪粉,变成朔风,变成崖壁的峭石,变成忽走忽停的流云,成为山的一部分。直到此时,影片都让观众深以为又是一个号召回归自然的故事,类似于瓦尔登湖对于出世生活的一种遥远切盼,主角抛弃城市、工业、所有令人眼花缭乱现代文明,在山声里找到了回音。

电影《山》剧照

没有繁冗的对白,一些简单干净的镜头,大段静默之中的拍摄,组成了影片的前半部分。太过于平铺直叙的叙事具有无与伦比的迷惑性,让所有观众都认为:不过如此了。主角挑选帐篷,慢条斯理地在山上做饭,挖掘防风的壕沟,和导游登山,在山顶安静远望。

然而导演托马斯·萨尔瓦多给予了我们出其不意的内核,在所有庸常的结局之外。影片于中段迎来了转折,主角在滚石滑落的山峰中发现了新生命:它们既不是植物亦不是动物,光照的时候变成焦石,又在黑暗中变成闪烁岩浆金红圆光的砾石,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不同于以往科幻片中时常出现的夸张建模外星生物,这里的新生命让人觉得也许它们真的有在现实中存在的可能,只是尚未被发现,平常就藏匿在普通石头的外表之下。它们柔软蠕动,像腰身柔软的貂鼠,流过主角的手臂,于是肌肉骨骼都变得透明,也发出金光。

一系列的镜头都让人迷惑,让人无法猜测到导演的用意。在清晰明了的剧情之下,安排一种新生物的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在触摸了这些软体砾石般的不明生物之后,主角发现自己拥有了相似的构造,能够轻易穿梭在冰川中。他的身体变成流体,被冰山吞没,像冰融入冰中。肉身的机理被溶解,固态变成了流体,在冰蓝的纯色之中,人身变成光和音。这样的瞬间里,没有什么事不可以消解的。

电影《山》剧照

这是一种灵性的律动,简单的叙事像粗粝的线条,实在留下了太多能够玩味的可能性。我们仅可以在这部空灵的影片里填充任何自己喜爱的寓意,像在超市里挑选蔬果一样随意。往山巅回溯,往地球淡水的滥觞追忆,于是在此发现了新生命。我们寻找到了一些东方的意蕴,灵性的律动、微妙的平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也许最后的镜头是解密的关键,像古希腊铭文的最后一词,让人恍然大悟:听见女主角在山中寻觅自己的回声,主角被冰山吐了出来。他最终从冰山上走回人间,像在希腊神话中走下奥林匹克,走过高山草甸、山腰密林和山脚湿润青苔,夜幕里,只有左手发着金色的光芒。这正是和影片开头呼应的回音,男主在会议室内失神遥望山林,听见了命运的召唤。

他看见遥远的行人、车流和灯火,故事在此戛然而止,也许我们能感受到一种禅意的浪漫回归。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同饮苦酒、寻觅出路。是叩问、探索,也是容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