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口龙介专访:“王家卫太时髦了,我只能模仿侯麦”

第一部分《魔法(可能比魔法更不真实)》剧照


你是否总是在不经意间偶遇生命中的无常与巧合?你是否总能发现生活中充斥着选择,遗憾,欺骗或奇遇?这一次,滨口龙介用《偶然与想象》以一种平静又充满灵性的方式向我展现了这种属于的生活的真实性。


本片由《魔法(可能比魔法更不真实)》《开着门》《再来一次》三个短片组成,分别为三个贴合标题展开的偶然故事,而每个故事中又巧妙添加了主人公们的“想象”,可谓极其扣题。

三段式的结构似乎在这两年的电影节经常出现,这也许是不同导演们形式上表达的巧合,但滨口龙介的三段式给人一种久违的惊喜感,他的拍摄手法无疑是高明且充满才华的,观众像一个跟随者与亲历者,在屏幕后不断转换着角度和思维方式去猜想故事的结局,然而巧合和选择的置换总是让观众不断经历错愕与欣然交替的复杂情感经历。从剧本上来说,构思无疑是精巧甚至可以说是绝妙的,每一次看似令人惊讶的反转,都存在着某种合理的解释,这似乎也是某种程度上生活的本质;从影片的结构来说,三段故事之间看似独立,但其实仔细思忖内部主题之间有着非常精确的对映和互文,不得不佩服导演和编剧的能力。

第三部分《再来一次》剧照

更值得一提的是本片的女性主义角度,在观看过程中内心始终会充斥着一种对片中女性角色强烈的共鸣感,无论是少女时的纠结与幻想,或是已为人妻的欲望与挣扎,再到最后结尾时两人的重逢遇见,都逐渐衍生出一种属于“滨口龙介”角度下的温柔和细腻。


在3月5日结束的第7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媒体与产业线上部分中,这部《偶然与想象》获得了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大奖(银熊奖),耐观影记者Nina也有幸单独采访到滨口导演。

导演简介:

滨口龙介
滨口龙介(42岁)在东京大学就读时加入学校的电影研究会社团,毕业后做了一段时间的电影副导演和节目导演助理后考入北野武为系主任的东京艺术大学映像研究科,师从黑泽清。2008年的毕业作品《激情》一举入围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新导演竞赛单元。2015年,长达5个多小时的《欢乐时光》中采用的四位新人女演员获得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国际竞赛单元最佳女演员奖。而在2018年则凭借东出昌大与唐田绘里香出演的话题电影《夜以继日》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电影《欢乐时光》海报

采访实录:(N:Nina,H:滨口龙介)

               滨口龙介与耐观影记者Nina采访录像截图

N: 感谢滨口导演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我们的专访。首先恭喜您获得本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银熊奖,请问您目前是什么心情?之前有没有想到会得奖?

H:真的是完全没有想到,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倒不如说是没必要考虑这件事。被选入主竞赛单元就已经让我很惊讶了,然后再获奖就让我更惊讶了。因为之前国际销售的公司说这种短篇集电影很难卖,所以我也觉得比较难得奖。但是考虑了一下,电影节正是因为与这些东西无关才叫电影节,从我获得银熊奖来看,这种电影形式也是可取的。


N:您怎么看目前疫情时代的线上电影节?

H:我觉得现在对电影节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时期,电影节重要的是将世界各地的人聚集起来进行实地交流,而现在做不到真的让人很难过。不过此次的电影节做得还是不错的。
N:在此次电影节中您看其他电影了吗?

H:虽然我挺想看的,电影市场的权限也已经给我了,但是没看成,挺遗憾的。
N:《偶然与想象》这部电影是疫情期间拍的吗?还是之前拍的呢?

H:你觉得呢?
N:看的时候不觉得是疫情期间拍的,大家也都没有戴口罩。

H:其实是一半一半。第一、二部分是2019年疫情之前拍的,第三部分是2020年7月疫情爆发之后拍的,所以下了很大工夫不让镜头里出现戴口罩的人。
第三部分《再来一次》剧照
N:不过此次金熊奖获奖影片《倒霉性爱,发狂黄片》当中,导演并没有避讳片中人物戴口罩的这件事,您当时有没有考虑说要让演员戴口罩出镜呢?

H:那个时候没有,因为是2019年写的剧本,所以想要按照原样拍摄。如果将剧本设置为疫情期间的话,最后拍摄两个女性人物相拥的场景的话会比较困难,对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不太现实。所以为了可以讲想讲的故事,还是避开疫情比较理想。不过最近在日本的电视剧里,戴口罩的人越来越自然地出现在屏幕中,我也觉得这种将现实呈现出来的方法是可行的。


金熊奖获奖电影《倒霉性爱,发狂黄片》剧照


N:看过电影之后发现内容和标题非常地贴合,请问您是从标题来决定故事走向的还是反过来呢?

H:这是一个好问题。第一部分是已经完成了的,而第二、三部分的故事是由标题来决定的,当时想看看按照这个标题写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贴合着来写了。第一部分原来的标题是《传说中的男人》,但是拍着拍着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魔法》,台词中也出现了好几次。我非常看重标题是电影的一部分这件事,同时标题也能为电影叙事助力。


N:您是怎么决定现在第一、第二和第三部分的顺序的呢?您觉得可以改变吗?H:我觉得无法想象其他的顺序。最早开始就觉得要用这种步调来拍摄的第一、第二和第三部分,不好改变。第一部分是一个非常好懂的故事,一个介绍、入门篇一样的感觉。第二部分更加深入,稍微有点抛弃观众的感觉、有黑暗,又有点色情的元素。第三部分保持得比较平衡,与观众更加密切,比较温暖,但是比第一部分更加复杂。我特别喜欢法国导演埃里克・侯麦,他的《人约巴黎》也是这样的结构,我致敬并模仿了这部电影。

侯麦《人约巴黎》海报
N:这三个故事里面有您的自身经历吗?还是虚构的呢?

H:我觉得这些故事不是完全虚构的,不过95%左右是想像。我只是摘取在现实生活中生根发芽的事情,经由想象而完全利用之后再进行扩充。
第二部分《开着门》剧照


N:第一部分《魔法》最后咖啡厅场景的镜头中有一组摇晃的变焦镜头,让人瞬间有一种老电影的感觉,但刚开始镜头拉近时有些让人摸不清头脑,请问您为什么会采用这种形式来拍摄呢?

H:(笑)刚开始让人摸不清头脑是吗?在这之后改变想法了吗?
N:对,在镜头拉远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感觉很厉害。

H:原来如此。这个其实有很多原因,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两个人就不能回到原先的长镜头中。我觉得不在时间和空间上动手脚,直接将镜头连接到另一个世界的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但我们没有使用任何CG技术,而是直接采用了这种变焦的方式。不过怎么说呢,这种镜头的变焦让人感觉很假,当时也觉得这部电影明显有一种故事讲述人在摄影机后面进行操作的感觉。然后就突然觉得这部分应该怎么都会有观众吐槽,于是我就想将其最大限度地呈现出来,意思是说:“这么荒唐的事情你们也能信吗?”虽然像台词一样,但是也是在追问大家。
第一部分《魔法(可能比魔法更不真实)》剧照
N:第三部分《再来一次》中,两位女主是否在扮演过程中重新找到了丢失的恋爱感,从而最终会决定在一起弥补过去的遗憾呢?

H:这个不太会,不过这是个很美好的想象,虽然我觉得可能性很小,但也是有可能的。


N:您自身也有这样的遗憾吗?

H:好像没有,觉得羞耻的事情倒是有很多,但是没有特别大的遗憾。我还挺喜欢现在的自己的,得了奖,可以拍自己想拍的电影,也很满意自己的状况。虽然以前做了很多错事,但是没有那些错事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N:如果让您选《偶然与想象》中的一个角色,以他(她)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您觉得会是谁?

H:我这么说可能会比较钻空子,但是我觉得是所有人。实际上剧本创作的过程中就是这样的,和性别无关,只有我能想象置身这些情况里的人会怎样被控制,我只能利用过去、经验和价值观等等来想象人物的行为。所以哪一个人物都是自己,只是自己没有置身这种情况之中,没有肩负相同的过去,但每个人物一定会和自己有相同点。不过在创作的时候,因为这些人物都必须是自己,我也在考虑到底如何和自己拉开距离。但是要选的话,暂且来说全都是我。


N:好像和《欢乐时光》中有了相似的对话。(笑)

H:对,你了解得挺清楚啊。(笑)


电影《欢乐时光》中的类似场景


N:如果有机会的话,您还有继续制作《偶然与想象》续篇的想法吗?

H:是的,现在也在去很多地方的同时进行创作,这个目前来说有7个短片,而现在正在制作长片《驾驶我的车》,采用交互拍摄的形式,时不时有想要挑战的主题和内容,这之后还有四个故事,我想结合那时自己的状况进行创作,虽然可能会比较久,但最后还是想完成的。


N:所以这次的长片与《偶然与想象》会有关联吗?H:这个长片目前还在制作,所以不能透露很多,但是因为是同一时期的电影,没有关联的话会比较难,但是工作人员完全不同,人数也不同,就变成了一部完全不同的电影。

N:您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喜欢的中国和法国的导演和电影吗?

H:法国的话当然有刚才说的埃里克·侯麦。如果再说一个人的话,现在的心情比较倾向于雅克·贝克,就是拍《洞》(Le Trou) 的那个导演,当然罗伯特·布列松这个名字也不能舍去。

雅克·贝克的《洞》


中国的话,王家卫是我喜欢上电影契机的其中之一,十几岁的时候觉得原来还有这么时髦的电影。还有一个比较难忘的电影是章明导演的处女作《巫山云雨》,这个也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看的,当时非常喜欢主人公的脸,也可以说是表情和造型,看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那些表情非常的电影化,当时好像突然明白了原来被镜头所喜爱的脸是这样的。他现在大概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书吧。
章明《巫山云雨》日本版海报
当时好像章明导演入围了2018年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和我当时是一届,但是没能看到那部电影(《冥王星时刻》)。
N:您刚才说喜欢王家卫,但是您的电影感觉完全不王家卫。(笑)

H:对,就是十几岁的时候比较着迷,比如他的《花样年华》。如果要问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喜欢的话我虽然也不知道,但是会感觉非常怀念,看的时候会有一种“原来我以前喜欢过这个啊”的感觉。


N:但是您没想过要模仿一下吗?

H:这个不是时髦的人的话太难了,那种是人不时髦的话做不来的电影。(笑)
N:您觉得侯麦的电影不时髦吗?

H:侯麦的电影也挺时髦的,但是分模仿不了的时髦和想要模仿的时髦。侯麦比较简单,多余的东西很少,我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追求一下这种从简单当中创造出来的时髦呢。(笑)
N:今后您有在巴黎拍摄的计划吗?

H:之前有,香港电影市场有这么一个企划,可以拿到奖金,本来是计划要在巴黎拍摄的,但是因为疫情就拍不了了,但是我非常希望有一天可以在法国拍摄。
N:那中国呢?

H:北京的话在现场拍摄应该会很有趣吧,但是还不知道,不过比起法国电影来说我更不了解中国电影。知道章明导演就是碰巧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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