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一月的秋风逐渐收拢成寒潮,冬季即将来临之时,塔林黑夜电影节(Tallinn Black Nights Film Festival,简称PÖFF)如约而至,每年它都在爱沙尼亚的首都塔林举办,这个东欧最大的电影节从1997年创立开始到今年已是第28届,相比于誉满全球的欧洲三大电影节,PÖFF称得上是一个并不太受中文世界广泛关注的A类电影节,但其实每年的影片质量都足以吸引大批观众慕名前往。今年的PÖFF于2024年11月8日至11月24日举办。
首先介绍一下塔林黑夜电影节的诸多单元,包括:主竞赛单元,导演首作单元,纪录片单元,影评人选择单元,“有因的反叛”单元,波罗的海电影单元,Just film单元,短片单元等。
而在笔者此次塔林黑夜电影节所看过的十几部影片而言,本次入围的电影所瞄准的题材几乎可以用琳琅满目一词来形容,这也让看片的过程变得格外享受,每一次观影的过程就像是一次“注视”,得以有这样的机会认真观察世界各地的创作者们正在关心什么、同时又能感受到那种影像化的思考与创造力,这是塔林所带来的最诚挚的享受。
和往常一样,波罗的海以及西北欧地区国家的电影在塔林依然是主力军,更不用提还有波罗的海电影单元这一专为其服务的部分,主竞赛单元中的《100 Litres of Gold》就是斯堪的纳维亚喜剧的代表,故事围绕着自酿啤酒的两位姐姐在三妹出嫁前一晚意外喝光了作为嫁妆的100升精酿而开展的补救措施,这个结构类似于《宿醉》的喜剧电影轻松诙谐,剧情相对散漫也没有太多深意,在剧情冲突中插入冰镐砍头等戏码又会让人感到北欧喜剧的狂野,在最后的颁奖中两位女主也荣获了最佳女主的奖项。
除去上文所述的波罗的海与西北欧以外,在影片所属地的构成上亦有较为罕见的第三世界国家,譬如本次荣获最佳影片的《Silent City Driver》就是来自蒙古国,这部影片的故事主要围绕着那位长相酷似基努·里维斯的灵车司机展开,主角在年轻僧人和棺材匠女儿的相处中寻找一个复仇的中间方案,评审会称赞其结合了蒙古的城市景观与天空塑造了“一个原始且有力的边缘生活叙事”,但在实际观影中却遗憾地只能感受到导演和整部电影拼命想要挤出的“氛围感”,让整部电影逐渐落入一种爽剧爽文的俗气圈套之中。
而纵览整个塔林所看过的电影而言,值得一提的是其高频出现的俄乌战争议题,笔者在观影中觉得的佼佼者便是主竞赛单元的《Deaf Lovers》。这部电影从简介开始便噱头十足,两个因为俄乌战争而远赴海外的“聋哑人”相遇并相爱,但是他们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乌克兰人。整部电影并没有着重强调正在发生的宏大战争所造成的义与不义的讨论,而是将战争的暴力与个体之间的性暴力相结合,向我们揭示了一种暴力机器会从社会向个体投射的联系。而其中更令人惊奇的是影片中对于音乐的利用,将音乐与片中亲密戏的节奏相配合,当两性关系中的暴力逐渐加码时,这种窒息感也通过音乐的变奏和切换而被增强、放大,最终丰富了整部影片的视听感受。
《The Mousetrap》也是一部有趣的独角戏,它记录了主角——一名乌克兰士兵在封闭的作战掩体中被困的经历,而片名的来历也是因为在本片中除去主角以外的唯一生物便是在掩体中存活的老鼠,在负伤且无水无电无通信的情况下,主角安东开展了一个《荒岛求生》式的自救,且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在高度神经紧绷下关于战争与军队所开展的数次自言自语。正如简介中对本片的所述那样“如果没有战争,这将是个窘态百出的喜剧”,但是当极度压抑的战争议题笼罩在这个故事之上时,它则变成了一部关乎生死的心理惊悚片。
在两部剧情片以外,纪录片单元的《With My Open Lungs》则略显逊色,剧情上这是一个导演的自叙,她在离婚后爱上了一个女人,在俄乌战争的大背景下她不仅为爱人的肺癌而到处奔走,也要想办法离开这个发动侵略的祖国。作为一个结合了战争和酷儿议题的电影,导演显然将其剧情和情感的铺设完全用于了个人化表达,竖切的影像和亲密片段的配合则略显僵硬。同是亲密戏与剧情的揉杂,《Deaf Lover》在影像的适配度上显然更加出色。
说罢了紧扣当下时事政治的战争议题的影像以外,另一大直观感受则是塔林的电影充斥着一种对世界角落的观察感。当世界主流的电影节格外喜欢第一世界国家的上流阶级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底层阶级时,塔林允许影像填补了这个等级制度的其他真空区域。许多来自主竞赛单元,导演首作单元和评论家的选择单元等的影片呈现出了导演对于社会的最独特的观察,电影《pyre》关注到的是在喜马拉雅山麓上生活的老年夫妇,散漫的家庭戏恰巧加强了观众对于本片出色的田园风貌的关注,是本届塔林少见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电影。
《Vracht》这部纪录片则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一辆跨国货轮上的几位年轻员工们,导演花了数年跟踪记录了这群年轻搬运工们的成长,弥补了本片毫无波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寡淡的剧情。《Ciao Bambino》则延续了青春黑帮片的优良特质,本片关注于在意大利底层一名黑帮少年和妓女的爱恋以及其背后牵扯的黑帮关系网,全片用以黑白胶片所呈现出的疏离与克制使其与热血的黑帮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也最终暗示了身处黑帮而触犯规则的残酷结局。但是对于黑白画面所呈现出的那独特的构图与光影,他显然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只是作为导演的首部长片而言,这俨然已是一部相当成熟的作品。
而对于本届塔林看过最出色的作品应该是智利的《A Yard of Jackals》,该片入围的是导演首作单元。本片剧情围绕着一位模型制作师而展开,他对新邻居的异响和异动感到惶恐,可是当他逐渐探寻真相时,心理的恐惧与现实的疯狂逐渐让他走向了悲惨的命运。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拍摄的背景是1978年仍在军政府统治之下的白色恐怖智利。在阅毕了太多拉美地区的对军政府的反思电影之后,很少有一部电影能将白色恐怖时期下的压抑与心理惊悚塑造得如此出色。主角模型制作师的身份使得影片中的恐惧可以通过他制作的玩偶场景被外显出来,而超现实的梦境也能让观众被低电影节奏带动逐步引导并最终揭示那个“反转”的结局。
值得一提的是本片的声音设计也十分出彩,近乎实验式地将大量的噪音与台词以及背景音乐揉杂,以塑造那种焦灼难耐的心理状态,侧面烘托了主角逐步探索谜团的复杂的心路历程。在这一部分处理上,这部电影甚至比主竞赛单元的《Buzzheart》更胜一筹。同是心理惊悚片,但这部希腊出品的类似于《逃出绝命镇》的电影,却未能做到视听语言和叙事的统一,声音的设计与叙事的冲突无法在同一点相会。只有当电影推进到结尾时,观众才能理解全片的剧情。
而真正让我对题材感到耳目一新的想必是主竞赛单元的《Pink Lady》,这部以色列电影关注的是在犹太人正统(Orthodox)这个群体中一位同妻的遭遇,影片讲述了她意外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一名深柜后,面对整个正统犹太教群体的干预甚至是霸凌,以及他们对自己婚姻与家庭的处理方式。这种宗教与酷儿题材的碰撞实在让人耳目一新,而全片所塑造的压抑与肃杀的宗教群体样貌也被完整地呈现出来,在知晓男主是同性恋者后,正统宗教团体中的其他男性对其的殴打和凌辱,以及妇女团体前来对女主的婚姻干预与调节,都是一种“大家长式”的强权统治甚至是排除异己。因而在这种阴影下男女主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将是充满了无法排解的委屈与无奈,在这样的环境中人该如何变得坚强以及该如何寻找到情绪的泄口也是剧情上重要的看点。
除去前文所述的电影以外,东亚电影也在塔林大放异彩,入围主竞赛单元的韩国电影《The Loop》瞄准的是韩国电影常提及的校园霸凌题材,当男主,这位霸凌者的附庸导致被霸凌者的死亡后,他经历了一次次的时间循环(即Loop)尝试救回他的性命。这个科幻+霸凌的题材组合并不罕见,男主的表演张力也为他获得了本届塔林的最佳男主奖项。遗憾的是我们没办法在霸凌题材上看到更新的突破,在男主逐渐溯洄的过程,我们发现校园霸凌的原因是背后的社会阶级的暴力,男主处在的底层与被霸凌男孩的菲律宾外劳子女的身份处在同一阶级,而真正霸凌者则是权力阶级的子嗣,恃强凌弱的残酷本质被投射到了学生身份之上,因而引起了霸凌现象。但是揭露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是一件难事,或者说是样板戏式的,对霸凌和社会的拆解。相比之下主竞赛单元的意大利电影《穿粉红色裤子的男孩》,则更贴合当下更为复杂的现实,同为霸凌题材,但这部在叙事中融入了一种含糊的同性之恋,男主被喜欢的男生羞辱、霸凌、网络暴力最终引向了悲剧的发生。影片将主角遭受的痛楚与朦胧的爱意表现的十分妥当,因而当悲剧发生时观众也不免被这种情绪所打动,有极强的催泪特质。而其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特征也让影片的议题紧扣当下社会。
除去上文所述的韩国电影,本届塔林的华语电影也可以称得上是大放异彩,在“有因的反叛”竞赛单元,导演鲁瑞琪凭借电影《河马皮肤》获得了最佳导演奖。本片旨在积极探索影像本身,影片中大量的与影像的对话和从银幕的穿梭让人觉得迷幻,其对《让娜·迪尔曼》的复刻相信也会让不少影迷直呼惊喜。
而笔者所观看的另一部《哈尼》则更加生猛粗旷,聚焦于云南山村里的一场童婚,男主为凑齐迎娶女孩的彩礼而做的各类违法尝试。本片硬朗的叙事风格使得其没有在故事里寻找一个向善和完美的出口,而是大胆的触碰了伦理、社会政策、民族以及政治之后走向了更罪恶的结局。如此强劲的华语片阅毕之后也只觉震撼和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