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柏林,金熊前先看金熊

2022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将于明日开始举行。在目前公布的片单中,主竞赛环节共有18部影片角逐金熊,其中不乏影节的常客和已经擒熊的名导:万众瞩目的欧容(凭借2002年的《八美图》第一次入围柏林电影节,今年是他第八次入围,此次入围作品是改编自法斯宾德电影的《彼得·冯·康德》),继前年的《逃走的女人》、去年的《引见》后,携新作《小说家的电影》归来的韩国作者电影扛把子洪尚秀,以及凭借《隐入烟尘》唯一入选主竞赛单元的华语导演李睿珺(《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关注法国电影的朋友也将在这次影节上看到不少熟面孔,近年来颇为高产的朱丽叶·比诺什(出演去年入围戛纳导演双周的《乌斯特雷姆》)和文森特·林顿(出演去年戛纳金棕榈奖电影《钛》及入围威尼斯主竞赛的《另一个世界》)在克莱尔·德尼的《双刃剑》中联袂演出,这是比诺什继2017年的《心灵暖阳》后第三次和这位女导演合作;喜爱LGBTQ+题材的朋友们将在《一年,一夜》中见到《烧女图》(正式译名《燃烧女子的肖像》)的诺米·梅兰特和《每分钟120击》的纳威尔·佩雷兹·毕斯卡亚特;更不用说两位都叫伊莎贝尔的法国国宝级女演员:本次影节授予终身成就奖的于佩尔(《有关琼的一切》),以及宝刀未老的阿佳妮(《彼得·冯·康德》)。

在好戏开幕之前,让我们先一起回顾下《电影手册》对去年和前年两部柏林金熊影片的评价。第一部获2020年金熊奖的伊朗电影《无邪》,第二部则是2021年斩获金熊并因猎奇片名曾有不少热度的罗马尼亚电影《倒霉性爱,发霉黄片》。以下是两篇影评正文。

地狱于我

导演: 穆罕默德·拉索罗夫
编剧: 穆罕默德·拉索罗夫
主演: Mahtab Servati / Kaveh Ahangar / Alireza Zareparast / Shahi Jila / Shaghayegh Shoorian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伊朗 / 捷克 / 德国
语言: 波斯语
上映日期: 2020-02-28(柏林电影节)
片长: 150分钟

2020年的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由穆罕默德·拉索罗夫(Mohammad Rasoulof)执导的电影《无邪》(There is No Evil)获得。这是继2015年贾法·帕纳西(Jafar Panahi)的《出租车》(Taxi Teheran)后,柏林电影节又一次将最高奖项颁给了一部伊朗电影。

《出租车》(2015)法国版海报

无独有偶,《无邪》一片也是秘密拍摄的,导演拉索罗夫已被伊朗当局软禁和起诉了十多年。伊朗指责导演拍摄反政府的宣传片,没收了他的护照,并在2019年7月将导演再次判处一年监禁。尽管拉索罗夫的前两部电影《手稿不会燃烧》和《谎言》在戛纳电影节上获得了奖项,他的名气仍然不如帕纳西。

帕纳西曾是著名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的助手,与后者可谓一脉相承。比如我们能看到帕纳西在其最新电影中向基亚罗斯塔米的《十段生命的律动》和《随风而逝》致敬。而拉索罗夫不一样,对他来说,诗意无需升华政治

帕纳西与阿巴斯

此外,《无邪》这部电影并不是从理论上开始构思的。它由四个长度相等的故事组成,但导演没有采用多段式电影那种互不相干的形式,而是为故事加上了强大的叙事力量,使其更接近于一部类型片。

第一个故事的开头让人想起了黑色电影和惊悚片,给人以阴险的压迫感和秘密犯罪的预感。第二个故事完全以监狱为背景,在窒息、悬念和寻求解脱之间交替进行。最后两个故事则离开了城市,在令人震撼的美景中营造出了一种“密室”。场面调度让人联想到西部电影,充满逃离的欲望和对地平线的赞美。导演拉索罗夫没有挖掘端详(contemplation)的美学快感,而是努力探索叙事的张力。富有威胁性的、有时甚至是诡异的气氛并没有阻碍希望的出现,而所谓希望通常体现在女性角色身上。

《无邪》剧照

在每一段故事里,导演都使用了当今作者电影中很少用的叙事手段:意外结局(la chute)。尽管美国电影已经将反转结局这招用烂,但拉索罗夫作为叙述者,姿态更优雅

在第一个故事中,他描述了一个家庭看似平淡的一天。不过我们很快就能发现,这些都是虚假的,而谜团不断出现,却无法被解开。同理,在第四个故事中,故友的女儿从德国远道而来,她的到来隐藏着不言而喻的强烈信息。有人想杀了她吗?强奸她?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冲动、报仇、以牙还牙?

拉索罗夫作为编剧的才能在于他能给每个故事一个总结,在符合人物命运逻辑的同时,赋予其寓意,揭示伊朗社会的潜意识。在第一个故事中,这种构思还是令人惊叹的,但随后几个故事纷纷如法炮制,令人生厌,观众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了预测结局的冲动。如果故事的起承转合沦为某种陷阱或假线索,观众对此便失去了兴趣。

《无邪》剧照

遗憾的是,这都是为了绕开故事所涉及的内容:一种耻辱和悔恨感,社会企图对此保持沉默,刻意压制,国家则有意将其加于民众。它把所有公民都困在居心不良的陷阱里,以各种方式逼迫他们背叛、盲目地杀害同胞。最后一个故事中的主角,即使他曾经因心中善念、为他人着想而牺牲了自己,在二十年后也开始寻求自恋式的认可。由于无法做到“大爱无私”,他还是做出了杀人犯的象征性动作。主人和奴隶、受害者和刽子手之间没有辩证关系,因为在男性阵营里,只有不说话的施虐者。他们在罪恶感爆发之前,纷纷做出无辜的表象。

某些决定性的镜头重复出现:停在沙漠中的汽车,执着地驶向墙壁(在电影开头)或驶向虚空(在结尾)的汽车。但是镜头持续的时间似乎太长了,反应太说教,给人的感觉是,无论如何,生活没有崩塌,一切继续,如同一场酷刑

《无邪》剧照

这部电影参考的很可能是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的充满黑色讽刺的短篇小说《墙》(Le Mur)。影片的标题可以通过小说和标题的互文来理解:“魔鬼不存在”(本片法文片名为Le Diable n’existe pas *),因为“他人即地狱”(l’enfer c’est les autres),此时此地,与我同在(avec moi),也在我心中(en moi)。 

黄片,恐慌和流行

导演: 拉杜·裘德
编剧: 拉杜·裘德
主演: 克劳迪娅·耶利米亚 / 奥林匹娅·马莱 / 尼科丁·恩古里亚努 / 亚历山德鲁·波托切安 / 安迪·瓦斯卢亚努
类型: 剧情 / 喜剧
制片国家/地区: 罗马尼亚 / 卢森堡 / 捷克 / 克罗地亚
语言: 罗马尼亚语 / 英语 / 法语 / 俄语 / 捷克语
上映日期: 2021-03-03(柏林国际电影节)
片长: 106分钟

《倒霉性爱,发狂黄片》(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Pporn)看似是个个又长又怪诞的片名,实则可能是某种障眼法。2021年的柏林电影节被迫在线上举行,并决定将金熊奖颁给了这部描述病毒是如何超越公共卫生层面,成为某种社会恶习的影片。

影片讲述了一位罗马尼亚教师在网上传播自己的性爱录像带后,当地傀儡法庭不闻不问的遭遇,而且这一切不仅仅是一场闹剧。这是导演拉杜·裘德(Radu Jude)的第十部长片,讽刺意味十足。影片副标题可谓提纲挈领:“一部通俗电影的草图”。

这部影片是审美的,也是政治的。影片从一个简单私生活被泄露的故事开始:女主人公埃米Emi(Katia Paşcani饰)在网上发现了她与丈夫拍摄的色情视频。在影片的开场,这个视频仿佛物证般被完整地呈现在了观众眼前。与其说为了激发观众的偷窥欲,倒不如说是为了是将观众纳入到片中校长和家长们的视角中。在影片的第三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埃米任教的中学的校长和学生家长们聚集在一起,对埃米进行假模假样的审判。

《倒霉性爱,发霉黄片》剧照

影片把玩着这场闹剧的诸多元素,在纪录片式的自拍性爱视屏开场和宛如戏剧舞台的“人民法庭”之间切换。人们以为淫秽的是埃米的自拍性爱视频,实则不然,因为视频与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人对埃米的侮辱和羞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被告”埃米重申她是本案的受害者,因为自己的隐私在未经她同意的情况下被发布了到网上。

然而徒然,守旧的道德观让我们相信淫秽是刻在身体上的,但事实也并非如此,因为淫秽渗透在那些享受了影片,又谴责影片拍摄者的人的表情和言语中,流露在布加勒斯特破败的墙壁上和悲伤的商店橱窗中——这是一个幻化的城市,长镜头跟随孱弱的、身着灰色小西装女主人公,带领我们游览这个城市——,也在爆发在发动机的喧闹声中,体现在矮胖男人奋力从巨大的SUV钻中出来时的粗俗中。在这个无节制倒向了新自由主义的国家,整个首都已经变得色情且充满敌意。

然而,影片在从纪实风格转向荒诞戏剧风格的过程中,导演拉杜·裘德并不局限于以滑稽的方式描述一个充满虚伪和道德主义的时代,他在此针对群众提出了问题。埃米教历史这一设定并不是巧合,因为她能给那些自命不凡而又无知的父母重新上一堂自己国家的历史课。这些人身着的华服(其中一名家长甚至穿戴军装)令人想起罗马尼亚历史上几个最臭名昭著的人物。

《野名留史又如何》(2018)法国版海报

《倒霉性爱》与导演裘德的另一部电影相映成趣,那就是片名浮夸的《野名留史又如何》。这部拍于2018年的电影得名于安东内斯库元帅(Antonescu)的一句原话。此人是当年纳粹的帮凶,驱逐和屠杀了大量罗马尼亚境内的犹太人和罗姆人。影片通俗易懂,场面壮观,展示了安东内斯库如何与敖德萨大屠杀脱不开干系。影片从女主人公玛丽安娜的角度展开,重现历史,抵制住了罗马尼亚当局的审查,却重新点燃了观众的反犹太情绪——观众们为之喝彩的,不是恢复的历史真相,而是针对犹太人的屠杀

在罗马尼亚新浪潮的电影人中,无论从克里斯蒂·普优(Cristi Puiu,代表作为2005年的《无医可靠》)到柯內流·波兰波宇(Cornelieu Porumboiu,代表作为2019年的《吹哨奇案》),都在描述一个素来掩饰其暴力历史的国家的集体失忆。拉杜·裘德无疑是这批电影人中最“大逆不道”的。他电影的核心就如同电视的幕间节目,一本籍展示当代语言陈词滥调的入门指南,充斥着对符号学的粗制滥用。本片宛如庸见词典(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çues)的修订版,并对“电影”一词提出了以下新定义:“银幕是雅典娜耀眼的盾牌。”这便是电影,它是导演裘德抵抗现今的愚蠢和对过去的遗忘的武器,一面抵御美杜莎的凝视的镜子,一面用来保存历史活生生的痛苦记忆的镜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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