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电影节第三日上演了唯一入围主竞赛的华语片《隐入尘烟》,这也是继去年华语片缺席欧洲三大主竞赛之后第一次入围,对华语片有着重要且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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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聚焦在西北的一个小村子里,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日:屋内进行着一桩“门当户对”的提亲,屋外豢养的驴子在鹅毛大雪中进食。汉子名叫马有铁,排行老四,在金银铜之后;女人贵英,身患痼疾,两人都是村子里的困难户。
导演很快便用一个场景收尾,敲定了婚事,而场景中几乎有本片的一切:茅草屋,一头驴,一对男女。男人坐在灰暗的屋内,木讷地看着前方;女人在雪中抚摸着驴子,眼神迷茫。琴声低沉,两人的命运穿插交替,似乎看不到太多亮光。
贵英有残疾。与陌生的丈夫共处一室,她在炕上尽己所能与他保持距离。寒冬时节,窗外大雪纷飞,生理失禁时,她只好在炕上用毛巾掩盖自己的尴尬。庄稼汉对一切看似都毫无觉察,他只顾睡觉、种地、干活。他没有直视过一次妻子,甚至连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有在烧纸时才打破了沉默,和贵英一同,对着先人说出了她的名字,告诉他们,自己成家了。
漫漫黄沙中,两人坐在沙丘上,无言地吃着麻花。他们开始有了交谈——那话语是如此平淡而无意义,顷刻间随风而去,却也有着真实的份量。
时间飞逝,农活不等人。有铁一边尽己所能照顾着腿脚不便的贵英,另一边自己在地里忙前忙后;贵英知冷知热,会抱着热水瓶等着丈夫平安归家。次次心疼要出去输血给工厂老板的他,只因他是全村唯一一个“熊猫”血型,而整个村子的生计又离不开这个老板。
他们依旧住在他人闲置的破屋子里,粗茶淡饭,仍然买不起一件八十元的大衣,可他们的生活开始好转起来。片中没有任何的物质产品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我们不难通过一幕幕农忙场景看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只任劳任怨的驴,比城里来的几辆“宝马”更让人印象深刻。
导演李睿珺屡次选择素人演员。本片中,从有铁粗壮结实的手臂、笨拙而敦厚的姿态、到农忙时动作的一气呵成,饰演有铁的男主角武仁林或许的确是本色出演。海清的出演更是为本片增色不少——在女性角色隐没的传统中国乡土社会,善良、纯真和坚强的她显得尤为珍贵。
在这个尚未摆脱贫困的小村庄,种地是除去到南方打工之外唯一的谋生之路。于是身体并不康健的两人的境况在此条件下,实在显得格外悲惨。影片可贵之处在于,从未溢出过一丝一毫廉价的同情。
相反,配合不同色彩的滤镜,从犁地、播种、到除草、收割、去壳,到做成精制面粉;从路旁的水渠,干枯的大树、绿油油的庄稼地,导演让我们看到了农田中那粗糙的美、那原始的生命力。
两人的生活蒸蒸日上,即便因为拆迁而要带全部家当搬去另一处闲置空房,夫妻二人也没有丝毫怨言。他们种小麦,种玉米;他们借了鸡蛋,一同孕育新的生命;他们搭伙,盖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暴雨中,他们哭着、笑着、闹着,紧紧抱在一起。
两个从未进过城市的人,也会幻想着大城市的繁华与热闹,一同许下一个找好医生治好病的梦想。但在农忙时节,有铁力不从心,看着远处配合默契的夫妻二人,他也无奈于妻子的残疾;贵英连一捆草都叉不起来,她又未曾不想过放弃……
直到现在,我们才发现,原来他们也曾畅想过未来的美好,慨叹过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原来他们也可以有家,可以有爱。原来他们并不是生来便索然无味、麻木不仁。只是随着四季交替,风吹雨打日晒,那些喜怒哀乐、那些酸甜苦辣,都只能化作黄土边上一次次的轻叹和手上的双茧罢了。
所幸,他们彼此有了依靠,不再孤单。
住到新房不久后,村长为他们争取到了住楼房的资格。这里的装修和风景对他们来说简直算得上奢侈。可站在摄像机前,他们没有了在土地上的那种自信和踏实。
庄稼人,离了土地和牲口,怎么活下去呢?这对他们来讲是另一个世界的问题,而他们只希望保有眼前的幸福。夏夜在房顶时,有铁把贵英的裤腰带连起来,防止她掉下去,两人就这样枕在同一片星空下。秋收时,有铁把瓜子仁排成一朵花,印在贵英的手上,留给贵英一个甜甜的笑容:这样我就丢不了你了——可终究造化弄人。
导演一如既往立足生养自己的地方。在大西北的村子里,生死相依,万物皆有轮回,人们以一种超然到有些愚钝的目光来直视生老病死。
本片对死亡的描述也极其简约:当有铁再一次把瓜子仁组成的花朵从贵英手上拿下来时,当那张模糊不清的结婚照被作为遗照之时,当驴子回归荒漠之时,我们同那条脆弱而坚强的生命做了告别。
有铁收拾了最后的家当,整理了工钱,给贵英烧了一个巨大的电视纸钱,随后悄然搬进了楼房。也许,这对他是一个新开始?又或许,本就没有什么开始与结束。正如他跟贵英在地里所说:这双脚,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
原本的根,早已辨别不清,而未来又不知在哪。与其同别人一样,被裹挟进时代的洪流里一去不复返,不如把握住自己的两亩三分地,守护好那份生命独有的尊严与倔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