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柏林第八日,还有一天全部主竞赛单元媒体放映就全部结束了,所以等明日一起复盘。今日影评将带来非常稀奇罕见的入围主竞赛单元的恐怖片,为何稀奇罕见,恐怖片因其独特的类型限制,导致很难被选入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只有已经享誉国际的导演才能偶尔打破,例如朱利亚·迪库诺的《钛》或者大卫·柯南伯格的《未来罪行》,但这些电影已经脱离了传统恐怖电影的概念。
相比于这种肉体恐怖(Body Horror),今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出现了一部以视听构建氛围的较为传统的欧洲式“恐怖片”,在布鲁诺·杜蒙、洪常秀、奥利维耶·阿萨亚斯等一众导演的作品中独树一帜。它就是由赛佛林·费奥拉执导的历史恐怖电影《恶魔之浴》。这也是印象中柏林电影节继2020年的《入侵者》后第一次主竞赛单元里再次出现恐怖电影。
导演赛佛林·费奥拉以拍摄恐怖片起家,先前拍摄过4部恐怖电影,也曾凭借《晚安妈咪》入围同年的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恶魔之浴》在类型分类上是恐怖和历史,这似乎是两个最不容易组合在一起的电影类型。
在此之前,温子仁巧妙地把1968年的安娜贝尓娃娃事件和1981年夏恩·强生灵异杀人案件改编进自己的招魂宇宙中,但是其地域性和物件的指向性,或许美式恐怖片才是它的最佳出路。22年戈兰·斯托利夫斯基的长片首作《你不会孤单》虽然极具欧洲特色的恐怖,也涵盖着大量附身、恶魔的元素,但难以与历史产生关联,大多只是以其为时代背景。
理解《恶魔之浴》的关键在于了解其历史背景和片名所表达的意思。该片背景设定在1750年奥地利的一个充满宗教禁忌的乡村。影片以历史法庭记录为基础,探索了欧洲历史上一个真实存在而且鲜为人知的恶劣现象:即18世纪欧洲严格的天主教和新教信仰下,自杀被视为最严重的罪行之一。因此,那些因抑郁症而选择自杀的人通常会选择谋杀他人,希望通过在临死前坦白罪行来洗清罪孽,得以进入天堂。
这种情况在德国、瑞典、奥地利、法国和英国等国家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仅德语地区就有400多起案例。在当时,这种抑郁症和对死亡的渴望被俗称为“恶魔之浴”( Devil’s Bath)。
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艾格尼丝的女性,她与丈夫沃尔夫生活在一起,但在严酷的乡村环境中感到格格不入。她对被处死女性产生了怜悯和渴望,她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是个局外人。而丈夫沃尔夫所在的世界冷漠而功利,充满了工作、琐事和期望,而艾格尼丝则更加内向。她的内心囚禁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忧郁感愈发压倒性。很快,她似乎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种令人震惊的暴力行为。
在这部影片中,女主角的演技无疑是最令人震撼的亮点,也成为夺取最佳主演银熊奖的大热门人选。她的角色轨迹从一个对爱情抱有天真期待的少女,经历了与一个无法完成夫妻生活的丈夫的婚姻,无法履行那个时代对女性“生育机器”角色的期望,进而遭遇了社会的广泛指责。在宗教压力下,她不能通过自杀来逃避苦难,只能通过自虐来表达内心的痛苦和挣扎。这一切的积累,最终导致她以极端的方式—攻击儿童以求得死亡—来结束自己的悲剧人生。这个角色的深度和复杂性,以及演员对这些情感层面的精湛演绎,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强烈的视觉和心理体验,深刻地探讨了女性在社会与宗教压迫下的困境和反抗。
有了历史的加持和底色,《恶魔之浴》并不属于普通的恐怖电影类型,它很难被定义成心理恐怖、中世纪恐怖或者其它。创作者们想要让影片保留严肃的可能,并重构过去宗教教条的内核,甚至是它们引起的内心的抑郁的情绪。
创作者们以一套严谨的审美体系通过电影语言重新构造了这个事件和当时的世界。在影片的序章部分几乎就已经把内核和风格全部交付给了观众。
电影以一个与被摄者很近的距离的长镜头开始,一个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走进深林中,镜头始终跟随仿佛一个亲历者看着事情的发生。当母亲走到悬崖瀑布前,瀑布的自然声音铺满了整个影厅,在一个固定镜头的注视下,母亲将自己的孩子丢下悬崖,此刻瀑布仿佛不再是自然声音的底噪,而是内心的轰鸣,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段中没有配乐的使用。
接下来那位母亲走过一段充满迷雾的吊桥,仿佛走向赎罪般的敲开一个大门……再之后就是类似砍杀电影(Snuff Film)中杀人狂注视着已经被自己分尸的尸体的注视镜头,配以惊悚恐怖的音乐,观众此刻仿佛跟随这个迷雾般的世界处死了一个刚刚杀害了一个新生命的女性,颇有种《利益区域》的感觉。之后电影的序章部分结束,出片名——
此刻电影给了观众一个关于这个女人死亡的悬念。影片的视角也轮回般的来到了女主角艾格尼丝的身上。无论是否是传统的恐怖电影,吓人或者说毛骨悚然的部分从来不是“jump scare”,而是整个环境和氛围的构成,这部影片的布景与环境时刻营造者一种囚禁、关闭和直观感受到的控制感。
这些封闭的环境一步一步诱导观众感受人物的内心情绪。影片几乎没有出现人为光源,都是自然光线或者巧妙的使用道具,例如夜晚的火把、煤油灯……这不仅增加了人物和故事发生的真实感,火光还是有效塑造角色的方式。
起初,在艾格尼丝想与沃尔夫亲热的时候,煤油灯的光映着她的脸庞,但她头顶确实沃尔夫不让她回头的大手,在艾格尼丝的身后和周边也是无尽的黑暗,或许这就是她被吞噬的开始。后来她叼着火把探索屋内的角落,光在她的脸上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少,直至她在噩梦里几乎整个人背对着火光被黑暗吞噬。大量的阴影运用好似回到了100年前的德国表现主义时期电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中的置景营造的阴影阴森在新世纪被再次以火光诠释。
除了自然光的巧妙使用外,声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创作者们在这部电影中对声音的使用是十分克制的。为了与影片的基调和构建的世界相符合,在真实发生的事件中,影片只有最基本的环境音和带有一些昆虫的窸窸窣窣的令人感到不安的声音。
在居民欢呼庆祝的时候,又会用到大量的民族器乐,让人一下子梦回《加勒比海盗》。但在表现艾格尼丝的痛苦、压抑、在噩梦中挣扎的时候又会适当的让音乐涌入画面,达到痛苦外化的张力。甚至于在最后艾格尼丝祈求原谅时刻的那抹神圣的音乐都十分带有惊悚的氛围。
在这部电影中,音乐和声音有的时候不再只作为恐怖电影中铺垫“吓人”的前兆,而是成为了一种叙事的节奏和观感的延伸。后来在发布会也了解到部分的音乐也是由女主角自己完成的,或许这也是音乐表达力如此强的原因之一。
电影跟随艾格尼丝的视角慢慢变化,从一开始婚礼上的偷笑到结尾与世界告别的麻木。观众跟着角色经历了这“被嫌弃”的一生,但看过影片开头也就是序章的观众会更加绝望。
这分明是一场无尽的轮回,艾格尼丝被送上座椅、戴上与影片最开始那块白布无异的白色头罩、底下的孩子与她对歌、砍头一气呵成。最后村民看到这一切没有任何的悲伤,心痛,他们拿起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锅碗瓢盆等着接那洒出的热血,最后陷入一场麻木的狂欢,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鲁讯的《药》呢?
沃尔夫不爱他的妻子吗?从最后一幕来看显然不是的,但是这种悲剧的的确确发生了,这种漠视和压迫也时刻在发生,他们不自知我们也不自知,电影中的故事持续了近百年,而现实中的人们呢?影片放映后响起了很久的掌声,结束后也依旧有人坐在影院内等待音乐的结束,这部影片远不仅仅是历史的重塑,而是有了更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