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届戛纳电影节将于5月16日拉开帷幕，但入围主竞赛单元的意大利名导南尼·莫莱蒂新作《未来的太阳》已于4月20日提前在意大利院线和影迷们见面了。以下文字以影迷Giacomolyu在现场的视角记录了意大利首映当天的观影感受以及对莫莱蒂宇宙的深入延伸评论。《未来的太阳》首映结束后，望着红底白字的电影片尾字幕滚动时，大部分意大利观众同我一样仍沉浸于莫莱蒂的宇宙里，久久不愿起身，我耳边同时也传来一些稀疏的声音，“莫莱蒂回来了！” 诚然，莫莱蒂的上部作品《三层楼上》对许多热爱他的人来说是如此陌生，评论界也是毁誉参半，就像是他作品谱系中不着调的音符，虽然对我来说《三层楼上》中情感的调性始终一贯是莫莱蒂式的。
也许观众们更熟悉他在自己的电影里扮演主角，而非锋芒几乎被隐蔽的法官角色，也许观众更熟悉那个神经质、话痨、思绪无边际的罗马漫游者，即便有重复的危险，观众依旧乐此不疲见到这样的Giovanni，在不同电影里形貌逐渐苍老的Giovanni。有着御用主角的电影作者们似乎都迷恋于时间对主角面庞的摧残或雕塑，戏里戏外，他们都践行着电影是关于时间与空间的信仰。（《未来的太阳》里有一幕就是他边游泳边和自己的编剧们谈论，就在强调电影的时间和空间性。）
就像蔡明亮能孜孜不倦地一直拍小康，摄影机不断地更贴近李康生的脸，越加透露出亲密与陪伴的姿态。莫莱蒂也不惮于将摄影机贴近自己，我们能看到他胡髭近乎全白，老年斑和皱纹也愈加明显，自我袒露的心境一览无遗。
在《未来的太阳》里的他，已经年近七十，语速相较于三十年前《亲爱的日记》里的自己也变得迟缓很多，不变的是，他依然讨厌sabot（木底鞋），觉得“sabot是对世界一种悲观的看法”，他依然习惯在罗马的大街小巷逡巡，为自己的电影勘景，只是经典的Vespa变成了电动踏板车（ 莫莱蒂在采访中透露，那辆Vespa已经“退休” ，被送到都灵国家电影博物馆当作展物，而且自己在拍摄新电影之前从来没有骑过电动踏板车。）
以前苦恼于自己的痼疾难愈（《亲爱的日记》里的皮肤病），现在又不得不面对家庭与事业上的一地鸡毛，电影中的妻子Paola是合作三十余年的制片人，但已无法忍受他独断又专横的神经质性格，私下找了心理咨询师努力劝服自己离开Giovanni。女儿Emma有了年龄相差甚远的男朋友，生活重心也逐渐远离自己，一家人约定俗成的电影之夜无法顺遂，独留Giovanni 披着《金色的梦》里那条毛毯错愕，雅克·德米的《萝拉》也被迫中场结束。
事业上，他正拍摄的电影背景设置在1956年，主角Ennio是意大利共产党罗马区的秘书长和编辑，Ennio邀请了匈牙利的马戏团来意大利演出，随即苏联突然镇压匈牙利的起义。Giovanni心怀壮志拍摄着这样一部政治电影，要求演员们严格遵守剧本里的内容，却被自己片场的女主演Vera拿着卡萨维蒂的即兴表演方法论呛声，并说：“没有人关心政治，这是一部爱情电影！”
在片场他试图让别人聆听自己，甚至在他人的片场去阻碍其他导演去拍摄枪击场景，“这无关审美，这有关道德，这样的暴力不仅有害道德，更有害电影！”，对他来说连马丁·斯科塞斯与基耶斯洛夫斯基都无法阻止这样反道德和纯粹娱乐的暴力，枪击声响后，Giovanni落寞离去，他不明白自己才是那个一直无法倾情去聆听别人的人，所以自己的妻子也决然地离开自己。
除此之外，他依然有着数不尽的困顿，焦虑着“不能再这样五年才拍一部电影”，梦想着“要拍一对情侣的故事，并且在电影里塞满意大利语歌曲。”
乍看，似乎莫莱蒂又在自我致敬，周旋在Alter ego(另我)的框架中不断生成的新的情境和故事。元电影、幻想、梦境的交融我们在很多电影中都见过，包括《我的母亲》，甚至可以说《未来的太阳》像是对《我的母亲》一种语调轻松的戏仿，但变奏和重复从来都不是同义词，如果《我的母亲》是咏叹调，那么《未来的太阳》就是狂想曲。莫莱蒂在建造自己的主观世界，然后建筑们可能有类似的结构，但每座建筑都有其自身的韵律。
莫莱蒂在经历疫情对影院的打击后，用同样的方法论，从“母亲”离世后的哀痛中脱身，望向明天。六年后，Giovanni在Margherita的身旁拿回了自己戏中导演的身份，同斯皮尔伯格一样，他也借机表达了自己对电影的爱。
《造梦之家》是将拍电影作为一把钥匙，去敞开法尔贝曼一家喜悦与悲伤的门扉。在《未来的太阳》中，电影像是一种信仰，不论是在片场或者影院，都容不下亵渎的存在（所以Netflix如异教一般地戏里戏外都屡次被鞭挞）。Giovanni在片场搭建的不同场景中穿梭，像是对过往人生的一次回首，他试图再用导演造梦的能力去弥补现实的过错，在幻想中去怂恿年轻的自己在看完《甜蜜的生活》后去亲吻Paola，而不是长篇大论去炫耀自己的电影知识。
但现实就像言语一样，不论如何巧言令色，即便记得所有争执的场景和说过的话也于事无补。在《红色木鸽》中的自己的一个分身Michele Apicella说：“言语很重要！”到《未来的太阳》里已经变成了“只是言语罢了。” 所幸地是，Giovanni好歹能在幻想中用上自己心心念念的意大利语歌曲。
《未来的太阳》不仅是关于电影的电影，更是一部关于左翼的电影，莫莱蒂从《红色木鸽》到《东西》（一部莫莱蒂拍摄的纪录片，询问意大利各地人民对于共产主义的看法），到《未来的太阳》里的Ennio，在当下极右政党执政背景下的意大利，他依然呵护着左翼残存的微光。
他拍摄电影的时候，战争的发生始料未及，俄乌与苏匈构成了极具有现实意义的互文，虽然在政治光谱上处于两种极端，但共同点都是施暴的一方对他者的自由造成威胁。“如何在苏联镇压匈牙利人民的时候，还心安理得地继续当一名共产主义者？” 这是Giovanni在自己所拍摄的电影里所要拷问的，他给自己的答案是让主人公自缢，正如同现实中他执拗、固执己见，连演员们都说这是典型的Giovanni式的结局。但并非只有一种答案，就如同Vera所说的这是一部爱情电影，政治歧见无法阻挠爱的本能。
Ennio不必要自杀，Giovanni自己也不必要如此顽固不化地去试图掌控所有的事情。未来的太阳的含义是大同世界的一种象征，是共产主义者的美好愿景。但由于理想过于纯净，一丝瑕疵就就像墨沁在水中，整个世界都好像变得污秽。因此莫莱蒂再一次动用电影的魔力，在超现实的游行中，所有仇恨、争拗都荡然无存，似乎继续前行就能抵达明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