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主竞赛单元的《拿针的女孩》(Pigen med nålen)是瑞典青年导演马格努斯·冯·霍恩(Magnus von Horn)的第三部长篇作品。
故事大致基于丹麦1913-1920年间真实存在的婴儿连环谋杀事件,道格玛·奥弗拜帮助当时的贫困女性杀死她们无力抚养的孩子,她本人并于1921年被判处死刑,而后变为终身监禁。值得一提的是,本片在确定中文译名时曾拟成《道格玛杀手》,道格玛确实是本片中相当重要的女性角色,但导演将叙事主体设定为在道格玛的诱骗之下接受对方帮助的失业纺织女工卡罗琳娜,从她的视角一步步揭开了道格玛婴儿领养机构外表下的谋杀真相。
本片是导演第二次入围戛纳,马格努斯·冯·霍恩于2020年讨论网红与跟踪者的作品《汗流浃背》(Sweat)是导演首次入围戛纳的作品,而本次《拿针的女孩》则入围了主竞赛单元角逐金棕榈奖。
影片背景与真实事件一致,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的哥德堡。女主人公卡罗琳娜是纺织厂女工,片名中的针是她赖以为生的工具。她的丈夫在一战中参军音讯全无据说已经战死,在此之后她和纺织厂的厂主产生感情并怀上了对方的孩子,她希望能与厂主结婚但其母亲残忍地拒绝了她并将她开除。
走投无路的卡罗琳娜在公共浴室决定用一根长针为自己做堕胎手术,被一个陌生女人和她的女儿救下,对方称自己为道格玛,表面上经营着一家糖果店实际上是一家领养机构,只要卡罗琳娜花一些钱,道格玛就可以帮助她为孩子找到富裕的领养家庭。于是卡罗琳娜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并登门拜访道格玛,对方一开始没有认出她但后来想起来并称她为“拿针的女孩”,而这正是本片片名的来源,从此卡罗琳娜与道格玛正式建立关系。
一次卡罗琳娜在马戏团意外见到了自己本应死去的丈夫,对方因为战争毁容炸伤了半边脸,镜头多次直接对准这张一半正常一半如怪物般畸形恐怖的脸,在吃饭和饮水时食物和液体都会顺着残缺的下巴流下来。
不可否认的是,插入下体的针和丈夫炸碎的脸这两场带有轻微身体恐怖色彩的片段成为了电影最引人注目的奇观。两者都取材自真实的历史情况,恰恰是因为这种真实情况的拼贴,使得影片更具猎奇质感。导演全程特意采用了黑白强对比的摄影风格,一方面契合了一战后哥德堡萧条破败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与带有猎奇色彩的画面相结合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暗示观众,这并非是一个完全还原历史的剧情片,而是一部暗含女巫诱惑的成人童话。
道格玛的出场一开始是具有救赎意味的,她在澡堂里注意到把针插进下体在浴缸里血流不止的卡罗琳娜并主动帮助对方止血,留下了自己的地址提出有需要可以找她寻求帮助,因为道格玛的出现卡罗琳娜和孩子都活了下来,而这正是这段诱惑关系的开端。
后来卡罗琳娜将孩子寄养给道格玛让其帮助寻找领养家庭,而这之后导演给出了一幕卡罗琳娜因为涨奶而挤出乳汁的镜头,她在失业后找到道格玛希望能与其工作,她负责用乳汁喂养送养过来的孩子,第一个喂养的对象就是道格玛年幼的女儿,尽管有些不适,但她依然按照道格玛的要求哺乳了对方的女儿。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兰斯莫斯《可怜的东西》里的社会主义妓女,身体成为了女性为数不多能够支配的生产资料,只不过在《可怜的东西》中售卖的是阴道,在《拿针的女孩》中则是乳汁。
两位女性之间的关系逐渐微妙起来,一方是小女孩名义上的母亲,一方则是实际哺乳小女孩的母亲,她们共同工作和生活,之前一直待在工厂糟糕环境中的卡罗琳娜终于获得了稍微体面的衣服和舒适的工作环境,收到新的小孩时两个人会讨论是要留下找领养家庭还是送往孤儿院,共同分享道格玛的吗啡并在药物中走向高潮,在影院里旁若无人地大笑,卡罗琳娜喂养道格玛小女儿也越来越熟练自然,而道格玛为了卡罗琳娜也决然与提供性快感的男友分手。
而在这一切走向卡罗琳娜眼中美好的生活时,她却发现对方实际上有心理问题,杀死了每一个送过来的小孩,根本没有领养一说。道格玛试图通过药物控制卡罗琳娜,诱惑她继续与自己生活工作,她相信卡罗琳娜是能够理解她的做法并继承她的生意的,但对方却绝望地选择跳楼,此时她的罪行也东窗事发被带上法庭。
有趣的是,尽管故事本身符合女巫诱惑无辜女孩的童话故事模型,但电影名为《拿针的女孩》而非《道格玛杀手》,出发点在表面上被诱惑的女孩而非是女巫,这种设计提供了看待这一故事的另一视角。导演冯·霍恩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这基本上是一个女人与爱情斗争的故事,如何去爱并且成为一个有爱的人,特别是当与魔鬼调情更容易时。”
从卡罗琳娜的视角来看,这并非是一个无辜女孩受骗失身怀孕,以为遇到了善良的女人却发现对方是杀婴犯的故事;卡罗琳娜的每一步选择都是清醒地完成的,她在每一个节点都在努力获得自己的爱与愉悦。
在纺织厂工作时为了未来更好的生活与性快感她选择在有人来来往往经过的小巷里与厂主发生关系,在发现怀孕时以为能够借此与厂主结婚非常欣喜地去见对方的母亲。她选择在澡堂用针刺向下体堕胎也是因为她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不想自己的生活被一个孩子拖累。在她能够用乳汁换取更为轻松体面的工作时,尽管一开始略有不适但还是很快适应了工作。在她和道格玛饮用吗啡水飘然若仙时她感受到了一种无比接近于爱与快乐的幻觉。
她与道格玛的关系并非是平等的,而是从始至终带有精神上的支配与臣服。道格玛主导着这份关系,让她哺乳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同服用吗啡,她每完成一项便通过一次服从性测验,便能获得更高一层的快感。卡罗琳娜在这段不平等的关系中能够看到确定可及的快乐与利益,与这个杀死十几个婴儿的魔鬼调情似乎比爱那个软弱无力的厂主或被战争摧毁的丈夫都更加轻松。
导演的意图并非仅仅是呈现人性的阴暗面和还原道格玛杀手的历史情况,而是采取了更具争议性也更加奇情的手段:如果是与人性的阴暗面调情呢?不带有主观的批判色彩,而是冷静地讲述,她希望获得快乐与爱,于是清醒地跳进魔鬼的陷阱。正如影片结尾的法庭戏高潮,道格玛始终认为自己在帮助那些不想要孩子的女性,面对那些讨伐她的母亲她为自己辩解道:
“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在这个社会环境下(一战后经济极为萧条)还有谁会领养别人的孩子?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你们的孩子是死路一条吗?”
这其实也是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因为冯·霍恩提出了“人性黑暗面的有趣之处”和“与魔鬼调情”的问题,但观众却不一定能看到并回答,这些关于人性黑暗面与女性生育困境的深层讨论并未能在电影中完全深挖下去,也暂时未能在观众里引发现实讨论。冯·霍恩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他希望这个故事是具有普适性的,能够广泛地使观众产生共情并思考自身的处境。
虽然用针堕胎和战场毁容的片段搭配黑白影像为影片增添了具有现实色彩的成人童话气质,但这些片段实在是过于夺人眼球甚至催生猎奇心理,以至于观众实在是难以透过奇情片段和猎奇画面去思考导演想要传达的信息,更难以直接产生共情并从“道格玛杀手”与“拿针女孩”联系到自身,而是单纯把这部电影当作气质独特的类型片甚至是令人略感不适的身体恐怖电影。
与《拿针的女孩》气质相似,入围今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电影《恶魔之浴》同样聚焦于女性身上的阴暗面,同样是基于真实历史故事改编,但《恶魔之浴》结尾处点题宗教影响下对女性抑郁症的忽视和对自杀权利的剥夺,让人恍然大悟之前女主人公种种异常行为和谋杀儿童的动机,前面的不合理举动变成了埋下的伏笔最后串联在了一起,从始至终讨论的问题其实具有很强的一致性。
《拿针的女孩》相比之下结构设计没有这样精致,想要涵盖的命题实在过多,战争创伤、女性身体自主权、堕胎权、资本主义下的劳动剥削等等,以至于观众难以确认影片最重要希望讨论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影片如同一台焦距很广且只能手动调焦的相机,尽管话题丰富能一览许多值得讨论的问题,但需要观众不被偶现的猎奇场景迷惑,并自行调节聚焦到能够引发思考的部分。
《拿针的女孩》外媒短评
当电影第一幕呈现角色处于一个绝望、残酷和冷漠的世界里时,观众便能猜到整部影片将会是黯淡而沉闷的。瑞典导演马格努斯·冯·霍恩的第三部剧情长片《拿针的女孩》便在这样的电影。
——ioncinema.com
《拿针的女孩》或许是最适合拿金棕榈的影片:它令人惊喜、独具风格,又毫不掩饰地大胆。
影片故事设定在1919年,一战结束后的哥本哈根,它已距离我们一个世纪,但彼时的社会气氛令你难以喘息,就如同当下一样。一战结束,新的战争又在酝酿当中,人们流离失所、被贫穷所困、反堕胎禁令,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社会情景折射了当下的欧洲的境况。
——thefilmstage.com
马格努斯·冯·霍恩的这部《拿针的女孩》具有拿奖的潜力。这是他第三部作品,选择了用丹麦语,而前两部分别是瑞典语和波兰语。鉴于导演卓越的能力,不难想象未来他如果拍一部英语片,将会获得更多关注。但不管什么语言,霍恩是具有大师相的天才,这次的作品是无可争议的成功。
——deadlin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