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威尼斯展出和竞赛的影片中包含了四部带有明显吸血鬼元素的影片,他们均匀分布在电影节各单元:主竞赛为帕布罗·拉雷恩的《吸血伯爵》(El Conde)、国际影评人周的《吸血鬼家族》(Le Vourdalak)、威尼斯日的《人道主义吸血鬼寻求同意自杀的人》(Vampire humaniste cherche suicidaire consentant),以及地平线单元的《等待黑夜》(En attendant la nuit)。
首先是入围本次主竞赛的《吸血伯爵》。在拍摄了英国的皇家故事之后,智利导演帕布罗·拉雷恩回归本土剑指智利大独裁者奥古斯托·皮诺切特(Augusto Pinochet)。在拍摄了皮诺切特三部曲(《智利说不》《杀手夜狂热》《后事》)之后,智利导演再次将炮口对准了这位独裁者。
“多年来,我一直把皮诺奇特想象成一个吸血鬼,一个永不停止在历史中流转的存在,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和噩梦之中。吸血鬼不死,它们不会消失,独裁者的罪行和掠夺也不会消失,他从未面对真正的正义。和电影的合作者们一起,我们想要展现皮诺奇特所代表的残酷免罪现象。首次正面展示他,让世界能够感受他真实的本质:看到他的脸,闻到他的气味。为此,我们使用了讽刺和政治闹剧的语言,将这位将军置于存在危机之中,他必须决定是否值得继续以吸血鬼的方式生活,喝取受害者的血液,并用他永恒的邪恶惩罚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寓言式的提醒,告诉我们为什么历史需要重演,以便提醒我们事物会变得多么危险。”
正如导演的自述,与《智利说不》的伪记录形式截然不同的是,《吸血伯爵》是全然建立在一个虚构空间的寓言故事。在这个虚构的空间里,表现主义的黑白光影给予了电影一种庄肃,让人不禁想到古老的《诺斯费拉图》,吸血鬼这个古老的形象在帕布罗的摄影机里终于有了最贴近现实的镜像。
然而戏谑的音乐,维斯安德森式的剪辑风格又带给电影一种黑色幽默。在经历对皮诺切特三部电影痛心的控诉之后,帕布罗终于选择了用诙谐进行适当的调节,虽然电影中那一颗颗的心脏依旧触目惊心,虽然那一颗颗的人头依旧让人毛骨悚然,但在这部警示未来的寓言之中我们看到了光影相映的美丽。
下一部是加拿大女导演Ariane Louis-Seize的首部长片《人道主义吸血鬼寻求同意自杀的人》,影片选择了一个让人生畏的片名,然而不像其片名的些许晦涩和微妙荒诞,电影本身是一次对该类型和叙事套路的成熟运用。
片名中的吸血鬼正是女主角Sasha,一个吸血鬼大家庭中的女孩。她因在童年目睹了全家的猎杀人类的行为,而患上PTSD,从此长不出獠牙、拒绝猎杀人类。片名中“同意自杀的人”是男主角Paul,一个受同龄人欺凌而一心求死的男孩。
作为青少年叙事中的一个必要因素,“成长”这一母体也是本片的基本结构,两位主角相遇,各自完成了自己的人物弧光:Sasha将Paul感染为吸血鬼,Paul也完成了自杀仪式。而后他们共同作为吸血鬼,开始找到那些同意自杀的人。人物各自的存在主义危机通过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而各自获得了救赎(或许可以借用萨特的书名:“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这样的青少年故事很难不让人想到曾火爆全球的网飞剧集《去他*的世界》:同为世界边缘角色的男女主相遇而后踏上成长之途。不同于该剧集男女主将反叛进行到底的嚣张和悲怆,本片更凸显“人道主义”的温柔和解。但可能更需要关注的是此类青少年人物/叙事模型之于当下欧美社会的象征意义何在?电影的类型化必定袒露了某种社会症候性表达的显性创口,高概念式的设定是对社会的某种隐喻。
观众也可以从影片贯穿全片的稳定性/对称构图和广角镜头,以及富有美感的红色调霓虹美学氛围中,体会到这位新人导演的纯熟技法。如果说电影的历史是一部后人向前人学习、影像和叙事不断模仿、超越而后自我进化的历史,那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便是一个真切的电影创作思维。此片让观众看到了这位新人导演的驾驭类型化表达和执导精构影像的能力,或许我们正在见证下一个朱利亚·迪库诺的成长。
《吸血鬼家族》则是由法国导演阿里安德·博执导,改编自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同名哥特小说,讲述了一位来自法国的外交官在东欧旅途中寻求庇护,却卷入了斯拉夫吸血鬼家族的故事。此片入围了本届威尼斯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周单元。
故事发生的主要场地为塞尔维亚一名叫戈尔查的老农民家里。这个家庭就像法国外交官经过的森林里的迷雾般神秘。而影片一开始就埋下了悬念,老父亲是否能够平安从追捕土耳其歹徒的任务中返回,或者是否已经沦为当地民间传说中的斯拉夫吸血鬼。
老父亲夸张的骷髅妆容,让观众立刻明白他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斯拉夫吸血鬼。这种鲜明的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物种对比,无疑在影片中营造出了强烈的惊悚感。影片广泛运用柔光效果和浓重的颗粒感,为影片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美中不足的是影片的故事发展与结构相对简单。尽管电影在外交官发现老父亲是Vourdalak之后通过音乐制造悬疑与惊悚感,但整体情节缺乏高潮迭起的变化,容易使人联想到德古拉吸血鬼的故事。这使观众感觉除了造型有所不同外,故事情节略显雷同。另外,妆容的廉价感也很容易让观众出戏,老父亲吸血鬼的妆容犹如一个提线木偶,在他说话时显得生硬不自然。
入围了地平线单元竞赛的《等待黑夜》作为本片编剧和导演的首部剧情长片,影片在青少年吸血鬼隐喻的限定范围内进行创作,也决定了影片最终效果的上限。
吸血鬼男主一家搬离原本居住地来到新的小镇,并掩护男主是吸血鬼这一事实。全片剧情便在这样的掩饰-拆穿的变奏中进行。男主在学校遇见女主,两人爱意的生长使得男主角日渐难以继续扮演正常人,他也成为小镇的众矢之的,影片高潮/结局便是一场“弗兰肯斯坦”式的对男主角猎巫行动。
青少年叙事在这个时代越变着花样去架空和抽象化,越显得对这个议题隔靴搔痒。《等待黑夜》选择抛弃了类型化的勾勒,非常古典地、一板一眼地着重透视男主角的心境,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一场场戏剧冲突之后白镜头甩到人物脸上,观众或许难于真的认同于人物,这是高概念设定人物所形成的代价。即便戛纳影后埃洛迪·布歇的出演,也无法为影片增添精彩。
吸血鬼电影自身能够融汇到了酷儿电影(queer film)的历史大脉络当中:自《诺斯费拉图》及《德古拉》开始,吸血鬼电影便有着暗含的queer色彩,象征在主流社会中不被接纳而自我挣扎的形象。而把握这样的美学脉络,从某种层面上体现了导演的类型驾驭能力。
几部影片的吸血鬼设定与上一年同样是在威尼斯首映的卢卡·瓜达尼诺的《骨及所有》(2022),以及再上一年的金棕榈得主朱利亚·迪库诺的前作《生吃》(2016)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青少年问题加上“类吸血鬼”式的身体触觉的高概念设定。我们也在《它在身后》(2014)中看到过以恐怖类型隐喻青春期性的懵懂状态下的恐惧,在《月光男孩》(2016)中看到过被猎巫者的心灵潮汐。
但在“后《钛》时代”,模仿此类的设定已成为某种创作的窠臼。或许很多新导演会选择用高概念强设定来架空现实题材以此完成电影的美学升维,但当不管是现实的语境,还是电影自我进化已然形成的解构之力,与一部影片刻意的严肃、强行的设定向撞时,被撞碎的一定是后者:如果是刻意在吸血鬼-酷儿的限定内创作,那么影片注定难以容纳更加复杂和广阔的语境。
我们不知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选片委员会是否倾向于青睐吸血鬼/类吸血鬼元素的影片,还是吸血鬼形象的确是书写当下社会和时代的有效喻体,能够折射和凝聚创作者的表达内涵。但此角度的观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