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75届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影片《岛屿上的煎熬》可以说是一部没有掀起任何浪花的“神作”,并因内容晦涩难懂,时长达到了近三小时之久而被戛纳影评人群起而攻之。但这部影片却标志着导演阿尔伯特·塞拉生涯的一个新里程碑。这不是一部古装片,而是一部现代电影;同时,这不是一部改编自文学作品的电影,而是一部原创作品;故事发生在大溪地,而不是巴黎。主演是一位最近获得了凯撒奖的法国电影明星,故事与以往作品相比则更加经典,介于编年史和政治惊悚片之间。
本片讲述了法兰西共和国高级专员德·罗尔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大溪地岛工作,他是一个举止完美、极有心计的人,能通过官方招待会之类的场合,精准地把握当地民众的脉搏,防止他们怒气随时爆发。此时,人们中流传着一个谣言:有人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座潜水艇的影子,这预示着法国很可能即将重启核试验。
西班牙导演阿尔伯特·塞拉1975年出生于班约尔斯,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艺术家和导演。他拥有西班牙语言学和文学理论的学位,擅长撰写剧本和指导视频作品。可以说,这位导演的作品履历早已在欧洲电影节为其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并斩获多个重要奖项,自从他的第一部故事片《堂吉诃德》(Honor de cavalleria)由他家乡的业余演员自由改编,就获得了国际认可,并入选2006年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2008年,在第二部电影《鸟的歌唱》中,塞拉受到加泰罗尼亚传统圣诞歌曲 “El cant dels ocells” 的启发,与家乡的剧团重新合作,讲述了三贤人在牧羊人之星的指引下寻找基督儿童的故事。
2013年,根据《卡萨诺瓦回忆录》改编的《我的死亡纪事》在洛迦诺电影节上赢得了金豹奖。由让-皮埃尔·莱奥(Jean-Pierre Léaud)主演的《路易十四的死亡纪事》在2016年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中亮相。《自由》获得了2019年 戛纳”一种关注” 单元的评审团特别奖。2022年,他的新片《岛屿上的煎熬》入围了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
以下部分是基于这部影片的导演专访:
◗这样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是如何诞生的?
准确地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拍摄故事发生在当下的电影。在为当代艺术界服务的语境下,我很高兴已经不止一次做到了这一点。《岛屿上的煎熬》最初的计划是拍摄一部以法国为背景的电影。但我并不想拍巴黎,拍那些法国资产阶级和大都市的平庸和悲伤,拍巴黎的街道,拍巴黎的咖啡馆……我想要一些不同的东西,所以我就想,为什么不能是法国的海外领土?一个主题渐渐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写了一个形式上相当传统并且完整的剧本。另外,我其实很喜欢写剧本。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塔里塔·特里帕娅的回忆。塔里塔和马龙·白兰度是结婚十年的夫妻。她在《叛舰喋血记》(1962年)中扮演主角之一,并在拍摄现场与白兰度相识。在她的回忆录中,她谈到了她与白兰度的婚姻生活,同时也谈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发现她提出的对比非常有趣,一方面,是她在帕皮提的纯洁童年和西方人的存在(有时是有害的)之间的对比,另一方面,是这个天堂和好莱坞电影摄制组的到来之间的对比。这种梦想中的天堂和现实中的腐败之间的关系,也是某种现实和电影之间的关系,对我很有启发。至于伯努瓦·马吉梅尔,我三年前在戛纳见过他,在丽贝卡·兹罗托斯基的《水性杨花》发布会上,他的表现就非常出色,我们进行了一次私下的交谈。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罕见的能力,它既是野性的又是人工的。
◗ 在完成的影片中,这个场景还剩下了什么?
既少也多吧。从叙述的角度看很少,但从别的角度看很多。这个剧本有一种特殊性,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在了影片中。没有讲话以外的对话。另一方面,所有人物的思想都被非常精确地转录下来。片中既有可以传达给他遇到的人的想法,也有那些不能传达给他的、他必须自己保留的想法,就像内心的独白。
我认为,可交流的部分可以为对话提供素材,而不可交流的部分将使我们有可能把握住什么是关键,什么是隐藏在表面之下的,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一个类似于马吉梅尔扮演的高级官员的角色已经出现在大量的场景中。跟随他们思想的起伏,观众知道他们所想的一切,但不会比角色本人知道得更多。甚至有一种“当他们说话时,他们仍然在思考或自言自语”d感觉……
上述这些都吸引了我。例如,在波兰斯基的《唐人街》中,杰克·尼科尔森出现在片中的每个场景中,观众与他同时发现了只有自己才掌握的信息。在《岛屿上的煎熬》中也是如此,观众总是和马吉梅尔在一起。
◗ 我想这就是标题中的双关语的含义。Pacifiction:一个生活在太平洋岛屿上的人的胡言乱语与他脑海里虚构的、讲给自己听的故事。
是的,拍摄当下的世界是令人兴奋的,但我在拍摄时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也不想、或者说几乎没有想我对这个时代想说什么。我只对图像感兴趣。图像你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或只是海市蜃楼,一种21世纪殖民主义的延续。这种对比让我很感兴趣。但影片的大部分都发生在这个和蔼可亲又神秘莫测的主角的脑海中,我们将在两个半小时内跟随他的想象漫游。他有恐惧,但他的恐惧是模糊的。在《岛屿上的煎熬》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因此,我几乎系统地删除了任何可能过于明确地提及岛上社会状况的内容。
我想到了宗教的清规戒律,想到了禁止进入赌场或饮酒的禁令,想到了殖民时期的紧张局势,想到了外籍人士——那些在人生失败后离开大都市的人,他们在当地发现了一种轻松但有些悲伤的生活——想到了自从快餐取代鱼制品后无处不在的肥胖,或者想到了灾难性的疫情……所有这些基质仍然存在,但几乎无法被察觉。这就是我们的想法:在剪片过程中删除任何不是纯粹的电影幻想和与社会问题有关的东西。我只是想让大众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因此,我没有聊腐败,没有聊所有那些我们早已经在电视剧中看过的场景……在我看来,与潜艇和核试验有关的事物,似乎对应着一个更加强有力的幻想。即使乌克兰的战争使核能再度成为舆论焦点,但在目前,至少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存在。
◗ 您什么时候拍的这部电影?
2021年8月,在大溪地拍了25天,当时正处于全面戒严状态。所以我们的记忆里,大溪地是一个空岛,仿佛一个专门为我们搭建的电影场景。
◗即使这仍然是个谜,但你能不能用几句话告诉我们,由伯努瓦·马吉梅尔扮演的这个高级公务员是谁?
他的名字是德·罗尔(De Roller),他是共和国的高级专员。法国所有大区都有区长,但波利尼西亚除外,那里的区长叫高级专员。德罗尔既是公务员又是政治家,是法国在波利尼西亚的最高代表。我们同时也见到了真正的高级专员。他与我们拍摄的对象无关,但片中的午餐场景是在他家拍摄的。在拍摄期间,马克龙也来到了岛上。
◗我们跟随着这个角色,从私家车到夜总会,事无巨细,甚至看到了他滑水上。我们常常在电影中跟随角色一起行动,却很少有 “进入电影 “这样的感觉。另一方面,我们也从来没有看到主角出现在他的家里或办公室里。
观众与这个角色没有任何亲近感,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脑海中。我喜欢德·罗尔不断移动的想法。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因此就只在他的办公室里拍摄。
◗ 你一直在拍摄神话狂人,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传说或妄想中,在风景中潇洒地独白,同时隐约感觉到他们的荣耀时刻面临结束。德·罗尔仍然如此,只不过他不是一个历史人物,也不是一个文学人物。但他的角色跟文学是否有渊源?
这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作家。这令我想到了司汤达《帕尔马修道院》中的一个人物,莫斯卡伯爵:他是帕尔马的政治家,一个略玩世不恭,总是处于操纵他人的状态中的人…… 德·罗尔原本也是这样的人,善于操纵、愤世嫉俗。但到最后,他就不一定这么认为了,因为一切都还是模糊的。所谓的核试验的恢复,也就是他以为看到了的潜艇,很可能只是一条鲸鱼的背部,所有这些威胁并没有任何真正的戏剧性发展,剩下的就是人类的模糊性。
我反复提及 “模糊性” 这个词,是因为我发现当下的电影总是有种可怕的解释性和说教性。而我认为,如果一部片子里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被解释,那么我们拍的就是儿童电影。另一方面,这种创作思维来自于电视剧,来自于基于最初情景的工作,这种情景需要被分析、改写,等等。电影则往往是对电影的分析。这与我所寻找的恰恰相反:我寻找的是纯粹的创造,我想要的一个人在事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情况下展开历险。
◗ 《岛屿上的煎熬》中的对白往往是低声说的,甚至有的时候,是借着礼貌的幌子行粗鲁之道。你是如何拍摄对话的?你是一个习惯于为即兴创作留出很大的空间的导演,你这次也是这样与伯努瓦·马吉梅尔合作的吗?
我一直用同样的方法工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更加精细和复杂。我用三台相机拍摄,三台Cannon Black Magic Pockets,这是目前最小的相机,我以前从未使用过。我不给演员看剧本,或者说,直到拍摄的前一天甚至是拍摄当天的早上,我都不告诉他们我们今天要拍什么场景。这确实可能会引发演员的紧张,但我认为,这能使每个人都处于正确的能量之中。
对于每个场景,我选择一个或多个主题,或同一主题的多重变化。例如,在《我的死亡纪事》中,我给扮演卡萨诺瓦的演员施加了一定的压力,在拍摄过程中向他扔台词。这次则不同。伯努瓦·马吉梅尔和我使用同一副耳机。由于我的法语还不够好,我的助理Baptiste Pinteaux非常擅长现场改写,他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并在我之前的电影《自由》中出演过。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迅速地改写一个句子,甚至让它变得更好。
然而,德·罗尔经常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荒谬的、与日常生活相去甚远的情形中。我看着屏幕上的马吉梅尔,没有看到任何演技的痕迹,真的很棒。关于这种方法,有一件关键的事情,人们有时觉得难以理解。如果你用三台摄像机拍摄,演员就不能只对着其中一台摄像机表演,他必须把精力转向内部,而不是外部。演员没有与摄像机交流,没有向它献身,而是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
◗伯努瓦·马吉梅尔在你的影片中确实表现不凡。他身边也有一些相当独特的演员和人物……你能告诉我们关于他们的一些情况吗?
塞尔吉·洛佩斯(Sergi Lopez)扮演一个不善言辞,但效率很高的夜总会经理。他已经在《路易十四的死亡纪事》和《自由》中扮演过马克·苏西尼,一个相当奇怪的海军将领。Cécile Guilbert,这位远离家乡来岛上休息的作家,由一位真正的作家扮演。她是研究沃霍尔和圣西蒙的专家,我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Catherine Millet认识了她。正如我在《堂吉诃德》之后的所有电影中一样,Lluis Serrat当然也参与了演出。
另一方面,我们通过Facebook找到了马塔希·潘布伦(Matahi Pambrun),这位年轻的部族首领与德·罗尔有着暴风骤雨般的关系:他很特别。我们还找到了帕霍亚·马哈加法诺来扮演美丽的Shannah。随着我们的拍摄的进行,她的角色也变得越来越重要。Shannah是当地传统文化里的RaeRae或Mahu:被家庭或社会赋予 “女性 “角色的男人,他们被当作女孩养大成人。当然如今,这些人有可能通过手术改变他们的性别,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可能的。
因此,这种模糊性就更大。虽然今天有很多关于性别置换的讨论,但这并不是这个角色变得如此重要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非常喜欢Shannah这个角色。我一直痴迷于在电影中创造新的图像和情景。在那场在阳台上诡异而动人的戏中,德·罗尔在他的黑色笔记本上写字,和Shannah说话,把她比作一头母狮。他们俩的微笑方式,他们之间关系的不确定性,我想你在任何其他电影中都没有看到过。
◗ 从光线、镜头的精确性、某些神秘面孔的严酷性,我联想到的是一个戴着墨镜、面容憔悴的男人。《岛屿上的煎熬》可以说是一部美国惊悚片。
确实!在拍摄过程中,我想到了70年代或80年代初的电影,如Alan J. Pakula的《暗杀十三招》或Ivan Passer的《终极手段》:关于偏执狂的电影,关于梦想堕落、控制权或自我形象丧失的电影。德·罗尔就是这样的人。他无法管理所有的事情,他担心公开质疑等级制度会让他边缘化,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跳槽…… 他想象的事情是在更高层次、在秘密和隐蔽的地方决定的,而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只是决策落地后的表象。两者之间仿佛缺少某种层次,即现实的层次。
◗ 您也是最早利用数字技术累计了无数素材的电影制作人之一。这部电影也是如此吗?
这次的素材甚至比以往更多。这部电影共有540个小时的原始文件,每台摄像机有180个小时的素材。要知道,这三台摄像机在大部分时间是同时拍摄的。你可以想象,在剪片过程中,有多少场景和人物不得不被舍弃!我们就是这样工作的:首先,在结束每天的拍摄后,完整的对话记录会被送到巴黎。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份1276页的PDF文件。如果没有这份文件,我们绝对会迷失方向。没有它,我们如何在大量的对白中找到自己的方向?有时对白和对白之间没有任何连贯性。
在剪片时,我、阿图尔·托特和阿里亚德纳·里巴斯三人一起工作。起初,我会一个人看所有的素材,来自三台摄像机的素材被放在同一个屏幕上,并被分为三部分播放。我记得,从去年10月14日开始到2022年1月的第一周,除了在圣诞节休息了一周外,我每天需要观看8或9个小时的素材。
在看了所有的素材后,我只关注我喜欢的元素 :一个手势、一个反应、一句话、三分钟的对话……我做了近300页de的笔记,并且复印了许多份以确保它不会丢失,然后才开始真正的剪片工作。首先我会要求两位剪辑师只选出我喜欢的内容,不管叙事。我永远都不会关注戏剧方面,如果有,也总是偶然的,比如《路易十四的死亡纪事》。我要求我的剪辑师完全根据我喜好来剪片。在我看来,这就是秘密的一部分。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不令你兴奋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 那么你是否已经有了下一个令你兴奋的项目?
对,主题已经想好了:因为我是一个艺术家,所以我的下一部片子是一部关于当代艺术的电影,最好在影片里能有一个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