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采访

耐观影

最开始还是一个比较基础的问题,您这个影片是在上一部《地久天长》之后开始制作,那制作过程是在疫情期间吗?

王小帅

对,是《地久天长》之后就开始考虑这个事情,前面的事都很琐碎,有剧本以及各种推动,还没有疫情之前,我们就有过第一次勘景,大概地梳理了一下现在目前几个省份的变化,在大概确定了我们现在拍摄地,具体是在甘肃的一个地方以后,是在2021年,疫情比较少的时候。所以我们就借着正好那个阶段加紧拍摄。

耐观影团队采访王小帅导演

耐观影

您的制作获得荷兰那边的帮助,您是怎么联系到荷兰那边的,他们给予大概什么样的帮助?

王小帅

其实现在好多欧洲的国家,他们拍电影都好多都是资源的互补,然后合作。

他们具体哪个基金我还不太了解清楚,但是他们确实在疫情之前更早的时候就跟我们沟通,好像确实是关于孩子的一些支持。德国那边对儿童教育还是非常重视的,所以正好跟《沃土》想要做的很吻合。于是就继续合作下去了。

耐观影

《沃土》这个电影它虽然获得的是与儿童相关基金的帮助,以及这次来到柏林电影节入选的也是新生代单元(Generation),但我们看过电影的都知道,《沃土》它更像一个眼睛,它是进入您创造的一个梦境里,去记录这一切的事情。《沃土》是根据一个已有文本改编的,所以您一开始就想着要用这样一个小孩和一个枪的故事,有意图地去讲述一个很宏大的事情吗?

王小帅

他的原著《爷爷的鬼把戏》是很短很短的,就是他想要水枪,梦里有但醒来以后又没有了,一直在纠结的故事,所以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我是想要拍你们看到的这个历史的梳理,但这个历史又长又庞大,你不知道从哪个切口进去,我又是一个没有经历过那个时候的人,我是60年代出生的,所以实际上那个小说正好就给我提供了这么一个感觉。

《沃土》剧照

也就是说,我的经验里面也是,我们经常做梦,大家都是这样的,梦是不能控制的,而且梦也不受时间限制,你经过这个场景到下个场景就再也回不来了,或者你做了个好梦被打搅,醒了以后再想回去做,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这个就给了我切入我要想做的东西的一个点,我可以随时通过这个梦或者爷爷的托梦,随时截取几个点来梳理,要不然一个电影的长度是没有办法去完成的。

耐观影

当您在呈现中国五六十年代的社会变动时,沃土在梦中见到的人物都常常处于一种非常狂热的状态,一种拥有非常强能量的感觉。这种形象与之后现实生活中比较低沉,例如爷爷一直被某些东西缠绕的形象,您有想要就此做成对比吗?

王小帅

我觉得应该算是一个客观现实的投射,就是说我们现在回过去再反思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有的时候觉得这个是不是有点过,或者在我们看来有点脱离一个自己的判断或价值的判断,是好是坏等等,然后就会怀疑他们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样做。

比如说爷爷他的这种动力从哪里来,但实际上如果你回到当时的社会环境,当时的状况,我觉得人们就是很激昂,很相信他们所做的,因为那个时候新政府它宣传的一些理念,大家在一块,大家共享,然后会奔向更好的日子。那么等于说,很多人相信这样的话,那个时候我认为是非常热情洋溢的,整个社会都是热情洋溢的,所以说除非有个别人,假如说觉得这一切做的都不对,但是普通老百姓其实跟现代社会也是一样,大部分也是很容易一下被调度了,就热血上头了。

《沃土》剧照

所以确实在某一个状况里,那个时候虽然贫穷,但人的心能量是特别足的,所以我在拍的时候其实就是想要让现在的演员要了解这个东西,真的是相信。所以说随着社会的变迁,爷爷最后经过几代人到了他,他会发现那时候做的是不是有问题,他开始产生内心的怀疑。当时的情况都是醒来的人很少,都是一团热情。

耐观影

狂热状态,在电影中沃土一家的生活中也存在。从爷爷举报太爷爷,到现实生活中另外一个挖井的人把沃土妈妈挖出枪的事情也举报给警察局。让我们感受到一切都像是轮回,因为它在不停的重复。或者像您说的,所有东西都会有这样一个轮回的过程仍是一种现实的投射?

王小帅

其实从历史的角度,可能是不管这个圈的大小,总会有一点点好像会轮回,但是它是一个短和长的一个概念,我们对未来不知道会不会轮回一个更大圈,我们是不知道的,但是我们目前所经历,所看到的,它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怪圈,一个轮回。

但拍这个电影我的本意是想说,如果我们真的能梳理清楚,不要无视我们的历史,不要无视我们曾经发生的一切,这样的话,能够让轮回来的不要那么快,或者能够甚至不要那么轮回,走向一个更好的方向,因为我们曾经走过,经验可以汲取,如果说你是无视它,我们就总结不出经验了,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

《沃土》剧照

耐观影

我可能觉得在《沃土》拍出来之前,我们常常会感受到一种想要改变或挣脱这种循环的无力感,而《沃土》就是在寻找有没有可能可以打破的可能,或有没有从中去思考,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出现。

王小帅

当然我们这样的电影就是这样的,有些电影是娱乐性的,让大家开心的,但是有一些文学作品,有一些纪实的东西,或者一些不管什么艺术形式表达出来的,就是提醒我们勿忘我们过去的历史,然后从中总结出一些经验。所以有人说我为什么总是要去拍过去,我觉得我们民族文化传统它是断裂的很多,然后被遮蔽了很多。

但是真正健康的,就是我们坦然面对它,把它都梳理清楚,知道昨天是怎么走过来的,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什么?我们可以避免什么,所以我觉得这个是一个本分上的事情。作为电影的话,有这个机会让我穿越回去制造一些场景把它呈现出来,我觉得比那些真正的纪录片,我的呈现还不够好。如果当时有资料片,有当时留下的图片,或者有当事人能够口述或者留下更多的文字,这些都是非常非常值得的。

耐观影

关于沃土这个小孩。有很多拍摄正在四处看的小孩的脸庞,他在看,但对沃土的反应却不是很多呈现,除了他对水枪的执着。仅有一场他去城里的戏,他在城里游荡,而当他母亲去找他的时候,他忽然非常的生气,说你们都是骗子,就这个地方当时看的时候会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王小帅

我觉得这是一个积攒的过程,小孩子有的时候没有想多,就是一个愿望,一个想得到一个东西的愿望。我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经过一个商店想买东西不给买,我们还满地撒泼打滚,你知道吗?所以它很简单。小孩子实际上也有一些隐隐的,大家看不清楚的一些自尊心,那么一次一次的失落,自尊心一次一次的被忽视,小伙伴之间他想要加入和炫耀的东西一次一次的落空,所以他积在心里的怨气其实是很大。

《沃土》剧组在柏林电影节

他一开始针对爸爸,然后妈妈也说没事爸爸下回会怎么样,小孩子处于一次次的期盼和失落中。只有一个爷爷,结果还只是在梦里面,完全都是虚的。所以他又讲不清道理,他也没法控制,所以这是攒出来那个劲儿。其实有一点现象,就是说我们虽然影片是拍的农村,但实际上从外围来说,其实这些当下的孩子们或者家长都知道城市就在边上,我们现实社会也是这样,他们都知道,只是他们太小了,不能离家两里地之外,他们没有能力去完成,只有除了家长带他,所以这个孩子就急了对吧?于是通过自己,跑到县城去了。就这种状况下被打了一巴掌被吼了,他当然所有积压的火都发出来了。

耐观影

影片开始在梦中可能讨论的更多是五六十年代的一些社会的变动,然后从沃土现实中的叙事,我们看到了比如从八九十年代城市化进程的背景下,农民从农村去务工。包括我觉得沃土最后他站在阳台上,最后看到大楼,暗示的一种非常巨大的那种贫富之间的差距。人民在慢慢失去(远离)他的土地,必须被迁移到城镇里面。那么对于土地来说,它也在失去他的人民。有一个挖井的人物,他在死前和沃土也有一个灵魂或者是鬼魂出窍一样的交流,但是最后他死在井里。当他被拉出井的时候,有水流出来了。只有一个人在努力填井,但旁边的村民都非常的麻木。我想知道您比如就这一个单一场景中失去人民的土地是什么样的感受。

王小帅

拍这个片子我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我们是在城市化发展,现代化发展,想要发展这个没有错误。但是发展的过程中我们是不是兼顾了保护,兼顾了过程,而不是那么断崖式的,不是要发展就可以割断我们的传统血脉,这个东西我觉得是我特别关心的。

因为我眼见的就是我们国家的快速发展,实际上代价确实有很多,比如环境的破坏,土地和过去传统的人,老百姓和农民之间的关系的断裂,如果你不爱这个土地了都去打工了,那么就像一个房子,如果你长期不住不去保养它,过几年房子都会烂掉,何况我们大片的沃土。我也说其实中国有大片的沃土的,只是因为一个政策往往就忽略了这个东西,所以我是特别担心。

而在这几十年里面,我们看到很多的新闻和我们去农村就看到整个的村庄都没有人了,我经常看到的是几百户的大村庄,在那里就三五户人都是老年人,都荒废了,它周边的地也没人种。这个东西我觉得需要思考和反思。我们曾经有过历史,在土地上来来回回的来折腾,现在到了现代化建设的时候,我们又一次的忽视了。

中国有大量的农民,他们的命运都在这样的历史里面来来回的倒,到目前为止还是最底层的一些人。他们要养活自己,要想跟城市的建设挂钩,他们只能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去挣钱,去跟上这个时代的脚步,他们很被动。所以这些都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那么思考从哪里来,思考不能看现在一定要从过去开始思考到现在。

耐观影团队采访王小帅导演

耐观影

所以您想强调的是说在这样一个快速化的进程中,会不会有些东西我们忽略了。

王小帅

我觉得就是要提醒更多的人去关注这个问题,怎么去更好的发展,我们过去提科学,你得有科学,你不能盲目,你这样其实对我们更不好,像井就是个隐喻,一直在挖,就是说我们的老百姓也好,农民也好,其实每各行各业都是努力工作,因为这是你的家对吧?你想要离开到别人那去,那是不现实的,都想留在自己家,所以要挖井,希望突然有一天真的有变化,井水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在这里安身立命了。

那么一次一次的这样东挖西挖,当然了也因为条件的恶劣,或者所谓现代化建设的需要,大家往城镇走。其实政府也觉得条件太恶劣了,想要给当地农民比如说改善条件,搬到可能有水或者搬到更好的地方,但这种搬迁是不是真正有序的,或者一点一点循序渐进的去做?就像我们打仗,你要撤退或者进攻,你后面后续都要安排好。政府可能也是建设好了一排排的新房子,但是怎么让农民搬下去住下去,然后又兼顾他们世世代代渴望的、热爱的土地,这些问题都是很复杂。所以别人会觉得一旦出水,可能这个政策就执行不下去。

耐观影

《沃土》从音乐的角度给予影片一种真正小孩的天真或轻盈的感觉。当每次沃土跑起来的时候,都有一些非常细微的声音的设计。柏林首映的时候,影片的音乐设计也在现场,他说,他可能一开始做了很多音乐,但后来发现农村这个环境本身就会给予很多自然的声音,那么在这种基础上影片声音与音乐有经历过什么调整吗?

王小帅

这个电影在首映的时候可惜它边上有个同声传译,实际上有太多东西大家会忽略和听不到,只有在没有台词的时候能够感受一下。声音设计上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因为声音他要做才有声音,他不做好像就无为了。可是现实情况下,我们在大山里面它并没有太多的声音,它很干净。然后我跟录音师之间商量,我们西北那方凛冽的这种空气下声音的传播它是很细微的,它不是很嘈杂的,有的时候安静就是安静。那么相反就等于说,我们的创作变成了做简化,录音师就变成做完之后要消减再消减。

《沃土》剧组在柏林电影节

其实简也是一种多,它让你有更多的空间去感受空气的感觉。所以这就是我们设计整个声音的状态。就像录音师在台上说的,城里的声音一上来就像一堵墙一样扑过来,而在农村就有空间感。其实我们的作曲也是荷兰人,我并没有要求说去做西北风的音乐,我觉得做西北风的音乐好像就和西北画等号了。我就希望他根据整个的画面和空间自己去创造。所以音乐其实本身就是国际化,它不带语言不带口音,他做得很好。最后我们音乐和录音师得到的统一的创作方法,就是要尽可能在最需要的时候才加声音和音乐,在尽量不需要的时候就简化它,我觉得这还是很好的做法。

耐观影

《沃土》来到了柏林,其实受到了很多的阻力,或者说需要面对很多已知和未知的压力。您来到柏林放映后,有什么感受吗?或者您有收到一些什么样的回馈吗?

王小帅

我觉得每次到电影节放映都是这样的,面对的都是跟国内不一样的观众。因为这电影节的观众他们长期到电影节来看,他们会挑他们会选,然后他们一旦有了选择,他们就有准备知道是看的可能是某一种电影,哪一种电影,他们是一代一代人培养出来的。电影节的好处就是说进来的观众,你相对是放心的。因为观众不会说完全不知道,没有做功课,就进来希望在这里看到汤姆克鲁斯的动作片,这是不可能的。观众有准备,因此电影和观众的这个关系非常良好,拥有默契。

但这次非常特殊,这次在新生代单元里面,他们想要把电影的观众从小培养起来,你看我们的小观众,一般的孩子就是看动画片什么的是吧,一旦成熟一点的就离开了。实际上关于教育或美育的教育,他们德国人就想早早的从电影节方面让这些孩子们去看。不见得是智商很简单的电影,而是相对复杂的也让他们看,这样这些孩子慢慢成长,他就会经历这样的电影,等到他长大他在观影的水平和理解力就会比其他国家的孩子要成熟。

耐观影团队采访王小帅导演

所以这是我这次感受到的一个很大的特点,而且我非常的敬佩他们,敢于这样去做,还是在持续这样做,开建这种类型的栏目。然后这个电影其中有一场戏我还觉得很不好意思,小朋友们怎么看啊(笑)?但是他既然放进来了,这就说明了他们是没有我们概念里的审核制度的审查制度,他们很包容很宽广,这一点其实非常值得我们学习,这是我这次的放映得出的经验。

耐观影

我观察《沃土》在梳理中国乡土进程时,中间的七八十年代的内容会稍微少一点。您三部曲的下一部计划,是否是会涉及那期间的知识分子等话题,以便补充说明这一段历史?

王小帅

对,应该差不多,但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我估计像这种关于像知识分子的题材,也会有一个跨度。像《地久天长》和《沃土》都不是一个故事,或者发生在一段时间里的事情。我特别希望把我们现在的状态(进行探讨),甭管你是什么年龄的人,你成为这个人或者社会进入到这个阶段,你所看到的发生的很多的现象,很多的事情它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它不是一个事件,比如说我们现在经常在新闻里看到在中国出现了各种事情,各种案件,看了觉得特别奇怪的一种老百姓之间的冲突或者暴力情绪,你知道他不是凭空来的,但他从哪里过来?所以这一定是有一个时间的。


我想做就是这个,所以说它都不是一个切点上的,都是一个长的故事,像《地久天长》就很长,《地久天长》我还可以拍下去,它一定还会有变化。像这些都是我现在目前阶段,或者像下一步想要关心的。因为它有一个长线,所以我始终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性格的形成,比如说你现在五四十岁,但二十几岁就形成了你的固定性格,它一定跟头几十年是相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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