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导演的首部长片入围了第18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她的一帧”单元。这部来自北京宋庄的影片讲述了一位单亲母亲的故事。但她何必只是一个单亲母亲的故事?就像FIRST FRAME这个倡导女性创作的单元,也同时可能会成为对女性创作的约束。难道女性创作者只能在某个限定范围内创作?在FIRST一众的青年创作中,《不明物种》跳脱出了“讲述传统家庭价值的破碎”的窠臼,这是一部具有想象力的电影,它无意间模糊了虚构与纪录之间的界限,它试图抛弃破碎,直面难堪,努力想象我们能创造怎样的新型的关系:关于我们与我们自己的、我们与他人的、我们与世界的关系。这是不一样的境界,也是女性的境界。
Q:想问一下铃导,因为您是青海人,您是怎么决定去往北京的?
铃:我是2012年去的北京,然后就一直在城里,从三环四环五环越来越往外,现在在六环外,离燕郊还差个七公里。我来北京之前在西宁做过两份会计的工作,在蒙牛、伊利和山脚的工厂,生活地很闭塞。
之后去北京开始做广告。我之前一直不敢来北京,觉得北京可恐怖了,但待了一周觉得还蛮适合的。我很喜欢写东西,在佛山的时候死活找不着工作,最后找了个广告公司,但也没有面试成功。
到了北京没想到找工作真方便。后来去做了房地产广告,那时候这个行业来钱快,我也四千、八千、一万二慢慢涨工资,那时候再好再豪华的房子我都见识过了,但觉得干这个我实在觉得恶心,就不想再干下去。
Q:一开始怎么去到北京宋庄的?片尾出现了很多北京艺术家,他们有没有给您提供什么帮助或启发?
铃:宋庄有很多做电影的人,我刚开始去的时候,就只认识帮我拍片子的人,他去年/前年在纪录片创投拿到钱了。然后大概过了一年吧,我有个朋友跟顾桃关系很好,他们前年春节期间还在蒙古包搞放映,然后我就在那里认识了大家。还有阿烂跟我女主的关系很好,我女主跟她讲了我片子的内容,阿烂一拍大腿说:“这不是我的故事嘛!”
(对,阿烂导演自己就是在做多元家庭的号召,在看《不明物种》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阿烂。)
Q:那影片故事有原型吗,故事灵感来源于周围的女性关系、女性故事吗?
铃:其实一开始我想拍这个片子的时候,剧本不是这样的。我和杨烁(《不明物种》女主)认识了很久,但没有任何实质性交谈。后来和贵州的朋友去贵州一个月拍纪录片,出发前我看到女主朋友圈发了她写的诗和小说,然后我一晚上没睡觉看完了。我就觉得这个女人太伟大了,她的育儿状态简直是丧偶式育儿,她老公(顾桃)不在家还带俩孩子,跟电影里女主的状态其实截然相反。
我之前拍过一个片子,写的剧本里面有很多两个女人的交谈,我找到演员准备开拍,开拍前,杨烁把孩子带到我家,男主也来了,两个人互相看了好几分钟,我直接鸡皮疙瘩起来了,我就觉得这个故事可以,然后开拍了。拍完之后,我拿片子去女主家给她们看,她们看完后啪啪鼓掌。顾桃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拍纪录片,但我觉得我更喜欢编一些半真半假的故事,纪录片平时拿自己手机拍下来发个视频号就完事。
Q:那电影里面的表演和台词是取材于生活吗,又是如何进行艺术化处理的?
铃:我的剧本其实只有六页,大量是即兴的东西,每一场我都是有自己的台词的,就是让她们进入状态后,在过程中把这个说出来就好,她们都是精神世界很丰富的人,生活也很丰富。这样的人在城市里面比较难找到,但在宋庄会多一些。
(那还是蛮新浪潮的一种创作方式。)
Q:您虽然说自己不是很喜欢拍纪录片,但是感觉其实在无形之中,您把纪录和虚构之间的界限淡化掉了。
铃:对,现实中女主和她孩子的相处状态和片子里一样,她的孩子特别野生和狂野,会和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但他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已经成熟很多了,他画画很厉害,说话也一套一套的。我是很喜欢那种平实、逼真的纪实风格,我不喜欢那种一看就是在做戏的电影,我非常厌倦那种舞台腔式的表演方式,我之前看过一本书,里面说表演的方式就是“怎么不像怎么演”,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好,你不要去模仿,就用自己的方式表达。
刚开始女主演的时候,会有一点在做戏的感觉,后面我就和她讲,我说你用自己的话说,不要表演,但有些人面对镜头还是忍不住做戏。
Q:您在返场谈里提到洪常秀对自己影响很深,《不明物种》会感受到你们相同的一些气质,包括对演员的运用。洪常秀就会经常和固定的演员合作,所以会不会和现在这些演员保持长期的合作?
铃:会的,比如《不明物种》里那个河边长头发戴花环的,是我在虾米音乐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她演了我第一个短片,后面还拍了两个片子,里面有一个片子是女主,另外一个也是主要的角色,我和她的合作绝对是长期的。我片子里的很多内容是源于自己或者周围人的故事,因为我觉得你没办法去彻底地编造一些东西,那样的话肯定会很假。
Q:你在拍片的时候考虑过投节展吗,什么情况下了解到“她的一帧”的,“她的一帧”是一个聚焦女性叙事的单元,您在作品中最想要给观众呈现的是什么?
铃:我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拍成这样,还去什么电影节。但这次拍摄好歹有灯有正规录音了。然后FIRST我其实一直是了解的,我很早就知道“她的一帧”单元,我觉得我的片子很适合投。我一个朋友说FIRST那些人贼认真,但他说这句话后,我好像对FIRST有了一个更贴近的认识,然后我发现“她的一帧”还有奖金,香奈儿赞助的十万块,我就想我现在负债十万,这次一定来搏一下,搏不到也无所谓了(笑)!
Q:《不明物种》如果用一句话总结的话,可能会是“一个非婚生家庭的故事”,那您会向观众倡导这样一种多元家庭的观念吗?
铃:对,这是一个去父留子的故事,就像前段时间王思聪的事那样。我觉得多元家庭是没问题的,以前我会间歇性地渴望婚姻,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我会觉得婚姻蛮好的。我一直意识不到婚姻其实是一个制度上的枷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突然想法又变了,我觉得婚姻确实是一个不合理的设计,像一个合同一样限制人。
Q: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或者说有受到什么电影的影响?
铃:我其实没有一定要看女导演的片子,我觉得只要观点是前沿的我都会看。比如我很喜欢《谷子和鲻鱼》,它虽然是个男导演拍的,但我觉得特别有女性视角。
我特别喜欢那种平淡又狗血的电影,我很喜欢《绷带奇缘》。还有最近有个导演拍的《大清后宫》,特别抽象,但我很喜欢。还有《指匠情挑》,我很喜欢那本书,后来韩国又翻拍成了《小姐》,但我真的不太喜欢朴赞郁的版本,虽然我很喜欢金敏喜。
以及《一种爱》,我特别喜欢伊莎贝尔·克塞特导演的作品。当然,现在很多男导演会因为观众不满意男性视角,他们会自己审查自己,但我觉得男的要是没有从小的性别上的修养,很难让他们一下子搞清楚。
还有洪常秀的电影,我喜欢他的生活化,因为他们讲的就是生活中的小事儿,甚至不值得说是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很微妙的东西。当然我也很喜欢侯麦的电影。
(是的,会觉得《不明物种》特别有侯麦的风格。)
Q:女主角和朋友闲聊说道“自杀、抑郁似乎是女作家、女诗人的宿命”;那您有没有从哪些作家的文学作品中获得电影创作灵感,除了文学方面的启发,你是如何获得构建现在的知识体系的?
铃:这句台词其实女主角杨烁在片场的即兴发挥,她对这方面特别有见解。那我呢是喜欢西尔维娅·普拉斯,她写了《钟形罩》。还有台湾的女作家邱妙津,我以前会边看边流泪,但现在我没有那么抑郁的情感状况或心情。她的《蒙马特遗书》我觉得挺疯的,我是完全被她的书影响了的。还有上野千鹤子,她和铃木凉美对谈的《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女作家自杀这件事我是很了解的,女性的情感本身是丰富的,但我觉得更多是外在的压力。
Q:您之前有说过音乐在你的生命中有很重要的意义,能否分享一下它对你的影响?
铃:我从小是没听过流行音乐的,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不是那道菜,欣赏不来。我上高中的时候去音像店,郑重其事地给自己买了一个磁带,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然后上大学了喜欢幸福大街的主场吴虹飞,她是个作家,还是清华的硕士。
后来我就接触上了摇滚乐,摇滚乐改变了我很多吧,我以前是个非常害羞内向的人,说话的时候眼皮都会抖!后来还听实验音乐和噪音,还包括红色高棉时期的柬埔寨摇滚乐。因为我觉得电影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很多东西共同塑造了对它的感受。
我还特别喜欢衣服!我片子里所有的服装都是我自己提供的。我感觉我有二十几大箱的衣服,买衣服都是几十件几十件地买。我现在穿的衣服是我来FIRST之前在多抓鱼上买的(笑)。
Q:我有注意到电影里面出现了一段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这首词,请问它的出现有何用意吗?
铃:这也是一个群演的即兴发挥。他们当时在桌上了很多关于吉普赛人流浪、漂泊的状态,后来他们就开始聊到苏轼的《定风波》,我就觉得挺好的,但现场录的中间被打断了,后来又重新弄了,但那天的拍摄只有一个摄影,也没有制片,场记也没过来,我到现在都没有场记板,前段时间才知道有苹果箱这个东西,大家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想帮我都没法帮我(笑)。
苏轼的《定风波》是一首非常著名的词,表达了词人面对人生风雨的豁达态度,当时拍摄现场有位客家人导演临时作为群演出现在河边野餐的场景里,当时他们正在谈论吉普赛人、客家人等少数群体的迁徙和流浪,并且与女主在整个片子中都有一种《定风波》多表达的“任平生”的豁达态度,当时选择了这个念白片段我希望可以能让观众更好地理解女主的内心世界和他们面对的挑战。
(没错,我看片子的时候感觉“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句词特别契合女主角的能量。)
Q:您在返场谈里提到您还有另外两部片子,并且会比这一部作品更为突破,您可以稍微透露一下吗?
铃:我目前觉得《不明物种》这部片子还是不够先锋,它的确是聊了一些东西,但还是非常局限,不是一个很顶到头的东西。我后面两个片子都是在呈现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反正这会是一个很美的音乐片,里面的人也蛮抽象的。
另外一个片子是有六七个主要的角色,他们在三个小故事里互相穿插,片子历时一年,在三个季节拍摄完成,是我想尝试的另一种故事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