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情书》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当时只觉朦朦胧胧、似梦似幻的冬日小樽与青春情愫,美好又遗憾。再次看《情书》是在今年巴黎入冬的第一场大雪后,然而几周之后,却听到了饰演藤井树与渡边博子的演员中山美穗意外去世的消息。“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你好吗?我很好。”)再次看到博子向雪山深处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体会到的更多是岩井俊二对于生与死的思考。回过神来发现,好似电影世界与现实有着暗暗的联结,遗憾的事在现实里也常有发生。
01 | “青春残酷物语”
《情书》是日本当代 “新新浪潮”(Nouvelle Nouvelle Vague)时期的代表导演岩井俊二的代表作品。上世纪 90 年代,日本的经济飞速发展,让更多的独立导演有机会走向国际,在众多独立电影节中亮相。不同于是枝裕和对于“家庭与血缘羁绊” 的刻画;河濑直美 “自然与生命” 的灵性共鸣;黑泽清 “恐怖与超现实” 的心理深渊,岩井俊二的影像充满了青春与梦幻,有对青春悸动的细腻抒写,也有对生死之题的残酷追问。时光的流转、生命的脆弱、青春的短暂都是岩井俊二电影中的主题。青春意味着成长,是连接着孩童与成人的一段时光,除了美好单纯的情感,我们也要学着面对残酷的成人世界,学着直面生与死。《燕尾蝶》中,通过残酷而绚烂的画面,岩井俊二探讨了个体在社会边缘的挣扎与自我救赎;《情书》中的信件穿越了时空,将生者与逝者,过去与现在悄然连接。岩井俊二常常用微小却深刻的情感描绘生活里的遗憾与错过。
深受一众日本电影前辈的美学影响,岩井俊二的电影中也延续了日本文学中 “物哀” 的美学概念。通过光影制造朦胧如梦境般的青春时光,传达柔软的内心情感。他常常利用自然光勾勒人物与环境的关系,用朦胧的逆光与柔和的暖色调展现角色内心的温柔与脆弱;冷色调的画面则暗含着时间的冰冷与距离的疏远。《四月物语》中,樱花雨中漫步既是青春的象征也是孤独的映照。他的作品中光影的变幻、静谧的配乐描绘出了流动的情感,如梦似幻让人身临其境。通过留白与空镜的东方美学表达呈现出诗一般的影像画面。
02 | 博子与藤井树们的羁绊
《情书》绝不单单是关于暗恋与遗憾的爱情电影,它是爱与记忆的追溯,是对自我的救赎,是岩井俊二对于生与死的思考表达,是对于 “物哀” 美学的呈现。
小樽是一座离神户很远的北方城市。电影的开场一个跟随渡边博子的长镜头把我们拉入了一个白雪皑皑的北国世界。雪落无声,可即使时隔两年的葬礼,博子对于亡故恋人的情感仍然掷地有声,她想要追寻一个答案,一个给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一封本以为不会有回复的信件连接了不同的时空,既是博子与亡故恋人的隔世对话,也是藤井树与藤井树的错时重逢。博子在亡故恋人的毕业纪念册中发现了 “藤井树” 在小樽的地址,她便寄出了一封发往天国的情书。然而不久后她却真的收到了署名为 “藤井树” 的回信,几次的书信往来后,博子发现这位 “藤井树” 与自己的前未婚夫藤井树是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甚至博子在他的毕业纪念册中发现有一位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女生,敏感细心的博子已经隐约发现了端倪。她向女藤井树打探着男藤井树中学时代的故事,在不断回忆之中,两位藤井树之间的旧日往事一点点再现,早已不在人世的男藤井树通过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重现在了两位外貌相似的女生的生命里。
博子从两位藤井树的少年往事中找到了某种慰藉,重新审视了自己对爱与生命的理解。女藤井树在回忆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个少年时代与自己同名同姓的男生对自己朦胧的感情,然而青春总会有错过,当她恍然发现时,男藤井树却已离开了人世。少年时代的情书是他一遍一遍在晦涩难懂的《追忆似水年华》的借书单上写下你的名字,是在借书单的背面画上你的画像却因羞涩而无法说出口的爱意。
《情书》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在经历暗恋、遗憾与错过。博子与未婚夫之间的羁绊,藤井树与藤井树之间的遗憾错过,秋叶对博子的暗恋…… 电影里的女藤井树的感冒反反复复,甚至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们之间的情感就好像这场在冬日里持续未愈的感冒,恍惚似梦却又真实残酷。两条平行的叙事结构,通过信件组成了两个互相连接却又各自独立的艺术世界。一个是博子与她的追求者秋叶的世界;一个是女藤井树与男藤井树中学时代的回忆以及现在和她的家人的世界。交错的时空层层推进,博子在逐渐了解前未婚夫的往事之后自我和解,女藤井树也逐渐打开因父亲离世而不愿回忆起的中学时代的心结,是她在青春时代经历了生死离别后的自我成长。
电影的开篇便是从死亡的阴影开始,博子面对未婚夫的离世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与哀伤,然而岩井俊二并未让死亡成为悲剧的终点,而是以一封信开启了一段跨越时空的对话。冬日的白雪覆盖了城市的喧嚣,博子驻足的雪地里是她单薄的身影,遥远山巅的一抹微光,大片的留白都带着淡淡的哀伤与静谧的美感。博子在雪山中喊出 “你好吗?”,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天地之间,仿佛是在回应死亡本身。男藤井树也没有因为他的离世消失,而是深藏在了爱过他的人的心中,在未完成的故事里持续回响。“死并非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死这个事实无论怎样力图忘掉,都将归于徒劳,只能活着的人寻找自我的和解。女藤井树揭开了不愿回忆的过往,看见了冰封之下的蜻蜓,经过岁月,她好像可以慢慢地接受父亲的死亡。在博子与藤井树的书信往来中,看似没有交集的两人都得到了救赎。死亡不再是断裂的符号,而成为了一座桥梁,连接着生者与逝者,过往与未来。死亡让生者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在哀伤中找到前行的力量,青春就是这样残酷却真实。
电影用雪这一视觉符号强化了逝去之爱与记忆的不可触碰。博子与藤井树虽然身处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但皑皑白雪成为了两人共同的情感背景。《情书》中的人物与自然环境之间并非对立关系,而是融为一体。雪不仅是视觉符号,更是角色情感的映射;信件的飘落如同雪花的坠落,两者之间彼此呼应。无论是未能开口的爱,还是被时光掩埋的记忆,观众都能在这部电影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03 | 是渡边博子也是藤井树
初看《情书》时恍惚,是导演找到了两个如此相似的演员饰演渡边博子与藤井树,还是演员一人分饰两角。直到后来才知演渡边博子和藤井树的都是演员中山美穗。她利用两种不同的表演方式将博子失去爱人的痛苦与挣扎和藤井树的活泼灵动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不知道幕后的故事,便很难察觉两个女性是同一位演员饰演。中山美穗通过克制却又充满情感张力的表演,为电影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与情感厚度。
博子是一个充满沉默气质的角色,她的情感表达往往不是通过大声的呼喊或外显的行为,而是通过眼神、动作甚至是沉默本身来传递。博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显得极度痛苦,而是用一种压抑且含蓄的方式展现失落。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声的哀伤,似乎在与自己和过去的记忆进行无言的对话。中山美穗巧妙地将这种压抑的悲伤隐藏在平静的外表下,让观众能够从她细腻的表演中感受到情感的层次。这种情感的内敛恰恰呼应了影片中 “未完的告别” 的主题,博子虽然失去了藤井树,却依旧活在他的记忆中,难以真正放下。中山美穗通过这些沉默的瞬间,传递了博子内心的复杂情感。影片中的博子似乎总是将内心的痛苦藏在心底,然而她的眼神、偶尔的叹息、在信件中的话语都在悄悄地揭示着她未曾言说的情感。影片的结尾,博子站在雪山上大声呼唤 “你好吗?” 的那一刻,是她与过去彻底和解的时刻。中山美穗通过这一句呐喊,表现了博子情感的升华。她的声音没有过多的哽咽或悲伤,而是一种平和与释然,这一刻,所有的伤痛与遗憾似乎都化为过往。
作为藤井树的 “另一个自己”,女藤井树是影片情感线索中的重要纽带,她与博子之间的情感对话不仅构成了影片的核心,而且代表了对爱与记忆的不同解读与回应。女藤井树怀揣着青春记忆与心事,表面上看,她是一个理性且克制的角色,然而在与博子的书信往来中,她的内心世界逐渐展开。女藤井树曾是藤井树的中学同学,那个时代的藤井树充满了青春的悸动与无言的情感,女藤井树从未表达过对男藤井树的感情,而今,她通过回信与博子的交流,逐步解开了自己心中的情感枷锁。她的眼神时而温柔,时而隐含忧伤,这种悄然浮现的情感,使得女藤井树成为一个复杂且富有层次的角色,既有青春的纯真,也带着成长中的遗憾。
中山美穗一人分饰两角,渡边博子与藤井树,两个看似没有联系的女性却通过尘封的往事实现了自我的救赎。两个人物不仅在表面上拥有相似的面容,更在情感与命运的轨迹中隐约交织。两个角色的联系正是这部电影的情感隐喻 —- 生命的旅程中,每个人都在寻找与自己和解的方式。中山美穗的对于角色的不同演绎,体现了两个人物的不同性格,通过细节刻画突出了她们在情感表达上的差异。博子悲伤内敛、沉默克制,她的眼神总是透出一种空洞的忧郁;而藤井树则显得温柔却坚韧,带着青春的明亮与一丝羞怯。这种对比让观众意识到,尽管两人有着相似的面孔,但她们在情感上的迥异也彰显了生命轨迹的独特性。通过细腻的表演,中山美穗唤起了观众对身份、记忆以及爱在生命中的意义的思考。
中山美穗的意外离世让岩井俊二在《情书》中关于生死的思考延伸到了现实的世界里。也让热爱这部电影的观众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在死亡面前生命的渺小脆弱。人生似乎就是各种各样的遗憾组成的,中山美穗最终也没有等到《情书》上映的 30 周年,与导演约定好的圣地巡礼也戛然而止。
“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
小樽此刻应是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