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杀手》由法国导演让 · 皮埃尔 · 梅尔维尔执导,阿兰 · 德龙、凯茜 · 罗齐尔主演,1967 年上映。它是梅尔维尔和阿兰 · 德龙作品序列中不能被忽视的一部杰作,其中的叙事手法、视觉美学甚至是角色服饰风格,都成为后世电影竞相效仿之对象。梅尔维尔将 1940 年代的美国黑帮片元素、1960 年代的法国次文化和日本武士道精神相结合,塑造了一个信任缺失、杀机四伏的黑色世界。影片剧情如下:
职业杀手杰夫某日接下一个任务,前去暗杀一个夜总会老板,在离开现场时被夜总会钢琴师马蕾利撞见,但后者并未在警察局指认杰夫;杰夫找到中间人结算任务尾款,没想到中间人直接拔枪相向,打伤了他;种种不合常理让杰夫心生疑虑,于是他找到马蕾利,想问清楚她为何帮助自己脱困,但是没有得到答案;杰夫回到住处,发现这里已经被警方布下窃听器,他没有在意;此时中间人再次出现,带着上次任务的尾款和一个新的任务—杀掉马蕾利;杰夫制服了中间人,从他口中逼问出雇主的信息,随后杀死了雇主,同时发现马蕾利与雇主关系不菲;杰夫来到夜总会,举枪对准马蕾利,被早已埋伏在此的警察乱枪打死;事后,警察们发现,杰夫的手枪中并没有子弹,影片随之结束。
这是一个关于生存与死亡的故事。从主题上说,《独行杀手》所表现的杀手的生存与死亡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有着高度的共通性,其中。影像表达的含蓄性、暧昧性和海德格尔思想的开放性、深邃性,使得对于二者的比较和解读能够拓展我们对这些议题的思考。基于这种关联,本文将试图借助海德格尔思想来阐释这部影片。
No. 01
首先应该分析的是影片中黑色世界的运作方式。“在世界之中存在” 是海德格尔所认为的此在的存在机制。“在…… 之中” 并非一种类似于水在杯子之中、衣服在柜子之中的范畴概念,而是一种生存论性质,它意味着 “依寓世界而存在”,即容身于世界当中。唯有在这个世界的运转中发挥其作用,存在者方能成为此在。放在《独行杀手》中,杀手的行当虽是隐秘而非法的地下世界,但此中也有其运作之道:雇主通常借助于中间人与杀手取得联系,用丰厚的报酬让杀手为其除掉特定目标,雇主与杀手之间不会产生直接联系,所有的指令传递和酬金交接皆需经由中间人之手来完成。每个人都完成自己的任务成为这个机制顺利运行的前提,他们也才得以依寓这个地下世界而成为此在。因此,当马蕾利看到杀完人的杰夫,她就闯入了这个世界,但她并没有在这个世界的运转机制中起着作用,而成为不具有此在式的存在方式的存在者,这个世界的存在机制也就因为马蕾利这个外部他者的入侵而失去了其隐而不露的性质。
尽管马蕾利在雇主的指示下没有指认杰夫,但是他在警局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过于严丝合缝的不在场证明还是引起了警方的怀疑。
这也就引出了这个世界运作方式里的一个悖论:杀手不知晓雇主的真实身份,但他与中间人往来,中间人又与雇主往来,杀手对雇主身份的不知情,是基于中间人对这一点守口如瓶的前提;这种自觉状态是不被信任的,而这种不信任又需要其中角色依靠自身的自觉来维系,因此这个系统便陷入了一种无尽的回溯之中。正是因为雇主一方认为警察能够从 “马蕾利见过杀手——杀手认识中间人——中间人认识雇主” 这条关系链着手展开调查,而让其中三方都面临着暴露的风险,雇主和中间人才会对杰夫采取行动。因此,接下来,我们的视野将转向随之而来的死亡议题。
No. 02
《独行杀手》被死亡的阴霾所笼罩,片中人物终日与死亡为伍,自身亦时刻面临着殒命的风险。影片故事的核心,一个杀手选择去死,这一在观众看来异常荒谬的行为中却可以听到西方文学经典人物的回响。无论是西西弗斯还是唐璜,他们看似没有意义之行动的本质,都是对荒诞的反抗和当下的超越。正是通过反复地推石头上山和风流成性的生活,西西弗斯和唐璜找寻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独行杀手》以一种更加悲观且非常直白的方式展现了这一探求存在意义的过程,影片故事在杰夫在观众看来似乎毫无意义的死亡中达到高潮和尾声。那么,杰夫为什么要在明知警察已经设下埋伏的情况下前往马蕾利的俱乐部?为什么要用一把空枪对准她?进一步说,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想得到的是什么?
答案隐含在杰夫的每一个镜头中。此在的在世是孤独的。影片开场就用两分钟的长镜头和 “没有比武士更孤独的,除非是森林里的猛虎” 的字幕告诉观众,杰夫是一个孤独的人,随后也多次通过其他角色的台词加深了这一形象。
这种形象设定可以从多个角度进行解读。首先,我们立即想到的是,杰夫是一个杀手、一个不被凡世规则承认的人,他难以融入寻常社会。无论是去修车行、去夜总会、去旅馆打牌还是与女友珍相会,杰夫在这些场合里从来都是背负着某项任务,或是为行刺做准备,或是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完成这些任务以后,他总是会回到自己的小屋。梅尔维尔多次使用门后的固定镜头来拍摄杰夫回到住处的场景,从而营造出一种将杰夫与门外文明世界隔绝的疏离感。
其次,杰夫是影片地下世界里唯一一个有原则、守信用的人物,影片多次借他人之口说出杰夫 “完成了合约” 这件事情。他很好地执行了暗杀任务,也竭尽全力洗清自身的嫌疑。相反地,得知杰夫被警方怀疑后雇主的第一反应是让中间人将杰夫灭口,被杰夫武力胁迫的中间人将雇主信息透露给杰夫。这些行径都破坏了这个世界里的原则和信用,此二者恰恰是这个世界顺利运行的基本保障。当经受不住拷打的中间人将雇主的信息告诉杰夫,杰夫对他说:“这就是你最终失业的方式。”中间人失去的仅仅是雇主提供给他的工作吗?不,在杰夫看来,屡次违约的中间人失去的是自己的在世方式和存在意义。
那么,合约为什么是最重要的?因为杀手的工作破坏了文明世界的规则,但仍然需要其中人物遵守内部规则来实现各自的目的,这个内部规则就是合约。雇主通过中间人联系杰夫;中间人向杰夫发布标的、支付定金;杰夫执行暗杀、收取尾款。这是不同角色在同一合约中的任务分工,其中的共同点,便是坚守秘密。这是他们在其存在中有所领会地对这一存在有所作为,是他们 “去存在” 的方式,经由此,他们才能达到自己的本真状态。但是,当雇主和中间人因为杰夫被警方怀疑、担心杰夫泄露秘密而对杰夫痛下杀手时,他们便背离了这个世界的存在机制,并没有对他们的存在有所作为,而是以一种自欺的方式逃避罪责,也就成为海德格尔口中被称为常人的“丧失了自我的此在”。这些常人隐蔽起理想状态中的本己性,自然也就失去了入世的资格。这就在文本上验证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只要此在作为其所是的东西而存在,它就总处于被抛掷状态中而且被卷入常人的非本真状态的漩涡中”。
所以,如果杰夫真的被警方抓获,他会泄露秘密吗?从他穿风衣、戴礼帽、调整帽檐等出门杀人之前的举止中,我们能够窥见这个人对仪式感的重视。在行刺之前,他会郑重地告知对方自己的来意,决不采取背后偷袭的做法,这些细节无不彰显他对仪式感和平等的坚守。
这种坚守到了最高境界,人们往往会通过常人无法理解的行动来证明某种无形无质之物是存在的。而究其实,杰夫的愿望,无非是交易双方对合约的尊重。由于不可能存在书面条约,合约的执行就要求交易双方需要极强的原则和契约精神。契约精神的基础是交易双方拥有同等的人格,但是,无论是酬金分两次支付,还是雇主知道杰夫的身份而杰夫不知道雇主的身份,都说明发布命令的人和执行命令的人恰恰是不平等的。因此,杰夫收到标的、执行暗杀、收取酬劳,其价值得以彰显,其人格亦因而与雇主平起平坐。这就是杰夫在非法职业中赋予自己的合法性,这是他在世的确定方式和实现存在意义的唯一途径。因此,雇主毁约的行为和其背后 “担心在警方的压力下杰夫会供出上家而牵连到自己” 这一背信弃义的动机,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人格不平等的蔑视姿态,直接从根本上否定了杰夫的在世方式和存在意义。这也就解释了杰夫为何会在杀掉雇主后来到已被警察重重包围的夜总会自寻死路:违约是错误的,违约的人自然要受到惩罚;雇主的违约动机否定了杰夫的存在意义,杰夫的自我了断便是自己存在意义的证明。
戛然而止的结局将我们带向了唯一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自杀。自杀,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在情节剧中一般,是一种承认。人们所谓生的理由,往往也是极佳的死的理由,那些支持着人们活下去的想法和幻想,往往也能让人们慷慨赴死。用合约塑造的杀手人格支撑起杰夫生的欲望,他最终也因这个欲望去死。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本己的存在就是死亡的追逼过程,就是趋向死亡的过程,死亡是 “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它是确知而不确定的。杰夫安排了自己的死亡,让确知的死亡在他拿起空枪对准马蕾利的那一刻成为了确定。“向死亡存在” 被更进一步地演绎成“用死亡存在”,死亡成为杰夫最终极的自我超越。就此,杰夫看似荒诞和非理性的行动,被赋予了一种悲剧英雄的色彩,我们也就可以用梅尔维尔在《精疲力尽》中的那句台词来概括这位杀手的一生:
成为不朽,然后死去。
【参考资料】
[1] 马丁 ·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 · 新知 · 三联书店,1999 年。
[2] 马丁 · 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
[3] 何佳:《“此在” 在世:〈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的存在之思》,《影视制作》2024 年第 5 期。
[4] 阿尔贝 · 加缪:《西西弗神话》,杜小真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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