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最伟大的“反派”之一,他让你看清贪婪的模样

1900年代初的美国西部,地底的黑色液体开始喷涌。那是一场地质的奇迹,也是人类历史的隐喻。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的《血色将至》(There Will Be Blood)用近乎圣经的语气讲述了一个关于“信仰坍塌”的现代寓言:当上帝不再以光明显现,石油成为新的神。

这部电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石油史诗”。它更像是一部关于堕落与赎罪的现代福音书,讲述一个人如何在追逐财富的过程中,一步步取代上帝、毁灭他人,最终坠入孤绝的深渊。

导演: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
编剧: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 / 厄普顿·辛克莱
主演: 丹尼尔·戴-刘易斯 / 巴里·德尔·舍曼 / 保罗·F·汤普金斯 / 狄龙·弗雷泽尔 / 凯文·布雷斯纳汉 / 更多…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资本的宗教化:

从祈祷到钻井的仪式转换

影片开头的荒野与孤独,是现代性的诞生现场。丹尼尔·普兰维尤(Daniel Plainview)身处矿坑深处,以苦难换取财富,他挖掘的不只是土地,还有上帝离去后的空洞。安德森让我们看到,当信仰不再约束人类,资本成为新的宗教,而现代人就是它的信徒与祭司。

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现代资本主义的形成,源自宗教伦理的世俗化。勤勉、节制、积累、理性——这些原本指向上帝荣耀的品质,在现代世界被重新编码为“追求利润”的世俗理性。《血色将至》正是这一过程的寓言化呈现:丹尼尔用劳动与牺牲换取财富,用“生产”取代“祈祷”,他仍在遵守宗教的逻辑,只是对象从上帝变成了资本。

影片最强烈的隐喻,是宗教仪式与资本仪式的镜像关系。钻井、喷油、爆炸的过程,与教堂的洗礼、祈祷、献祭几乎同构,都有仪式的庄重、群体的秩序和神圣的感召力。只是,昔日的圣坛变成了油井,昔日的圣水流成了黑色的石油。

影片中牧师伊莱·桑迪的形象,也揭示了宗教自身的市场化困境。他通过驱魔与治愈贩卖精神安慰,像资本家一样经营信仰。伊莱以“上帝的祝福”为名,要求丹尼尔资助他的“第三启示教会”,丹尼尔表面答应,心中却轻蔑。他知道,这个年轻的牧师不过是另一个推销员,只不过推销的不是石油,而是天堂。

在油井即将开钻前,伊莱要求为油井祝圣,在开采前举行祈祷,这在宗教仪式层面,是“赋予自然神圣性”的行为:让上帝见证人类的劳动,让掘井成为“圣业”。但丹尼尔当众忽视了他,这一段戏展示了资本主义早期阶段宗教与工业的话语竞争。祈祷权的争夺,其实是对“谁定义神圣”的争夺。伊莱想以祈祷的名义进入油井领域,相当于想在丹尼尔的产业中插入上帝的权威。而丹尼尔的拒绝其实是宣告要去神圣化这片土地,把信仰转化为生产。

当丹尼尔成功在土地上开采出石油,伊莱要求丹尼尔支付当初谈妥的支持教会发展的5000元美金,却遭到丹尼尔的暴怒与殴打,这场暴力极具有制度隐喻。早期现代化进程中,资本主义在利用宗教的社会纽带建立信任、秩序之后,会反过来抹除宗教的权威,转向市场理性。这场殴打像是一场亵渎的“反洗礼”,以一种暴力形式宣告的去神圣化:丹尼尔用泥浆代替圣水,让伊莱被迫跪地、屈辱、失声,这是资本第一次真正“掌掴上帝”。

神性与资本的对位在洗礼场景中达到高潮。丹尼尔屈服于利益被迫接受涤除罪孽的洗礼仪式,伊莱让他承认自己是“罪人”。镜头缓慢推进,丹尼尔在教堂中央下跪,彼时,宗教仪式的救赎功能完全被颠覆,它成为资本逻辑下的暂时屈服仪式,丹尼尔表面遵守,实则将仪式当作与资本交易的工具,伊莱用殴打的形式驱魔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宗教权利式微之际仍可以牵制资本。多年后,丹尼尔面对伊莱的合作请求,让伊莱像布道般承认“上帝是个幻象”,随后在癫狂中亲手杀死他,这不仅是个人狂妄,更是现代社会的宣言:宗教时代终结,资本的统治成为新的信仰。

丹尼尔与伊莱的形象对峙是全片最核心的结构性张力。二者不是单纯对立,而是同一体系下的两极,伊莱通过教堂与仪式维持权威,丹尼尔通过财富与暴力重构世界秩序。资本与宗教互为镜像,一个让上帝说话,一个让上帝沉默,但两者都在生产“信仰商品”,最终形成现代社会信仰被重新包装为交易与权力工具的寓言,而个体灵魂只能在权力与金钱逻辑下坠落。

上帝视角与坠落意向:

现代人的“神性幻觉”

安德森的影像语言为这场精神堕落提供了视觉哲学。影片中,镜头频繁在极俯仰的角度之间切换,开篇当丹尼尔从井底爬出,摄像机逐渐上升至“上帝视角”,俯瞰渺小的人类匍匐前行,尔后当他的权力与野心逐渐膨胀,镜头开始将人物放置画面中央,甚至用仰视构建出一种“人类取代上帝”的幻觉。安德森以影像语言展示了人类自我中心化的过程,从被凝视的受造者,到俯瞰万物的主宰者。

然而,这种上帝视角并非真正的神性,而是一种幻觉的权力。它来自工业时代技术的“上帝化”,正如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言:技术并非中性工具,而是一种揭示世界的方式。技术迫使自然以资源的身份显现,使人类误以为自己掌握了“造物主”的权杖。丹尼尔的钻井与测量,不仅是经济行为,更是一场对神性的僭越:他试图用理性重新编写创世之书。

影片中的坠落意象不断强化这种幻觉的崩塌。矿工坠入井中、火焰坠落夜空、丹尼尔的儿子在爆炸中失聪,每一次坠落都是上升神话的反面寓言。人类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也在一步步坠入灵魂的深渊。丹尼尔想要“听见”地底的财富,却最终让自己的儿子失去听觉,他想要控制自然,却连亲情都被吞噬。这种残酷的对位结构揭示了现代人类的宿命:我们以为自己在升腾,实则在坠落。

安德森并不让“上帝”显现,而是让上帝的缺席成为一种压迫性的存在。整部电影的配乐几乎没有音乐性的温度,取而代之的是空旷、轰鸣与机械的节奏,仿佛上帝早已沉默,而人类仍在向虚空祈祷。丹尼尔的孤独,不是个体性的心理症状,而是现代社会的精神结构,在无限扩张的欲望中,人类早已失去了与超越者的联系,却依然执迷地以“创造者”的姿态继续生产。他所追求的成功,正是现代人试图以技术和资本重建神性的幻觉:我们在工厂、在市场、在机器的轰鸣中获得一种“掌控宇宙”的快感,却忘记,这种掌控的代价,是灵魂的坠落。

自然的反噬与现代性的诅咒

影片的终章,是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最终反噬。丹尼尔在空旷的豪宅中酩酊大醉,地板下的保龄球道宛如一口掘尽的井。他在那片空洞中杀死伊莱,用暴力完成了资本的终极仪式——征服、排他、孤立。这一空间构图极具象征意味:昔日的油井,如今被转化为娱乐与暴力的场所。生产让位于消耗,信仰让位于虚无。

安德森在此处完成了对现代性的批判。石油的喷涌曾象征人类的胜利,如今却成为文明的诅咒。那股从地底涌出的黑血,是地球的泪,也是自然对人类的控诉。影片中的火光与烟尘构成一种“反圣启启示录”的意象:人类不再等待救赎,而是在毁灭中寻找意义。石油取代了圣水,工业的火焰取代了圣灵的光芒,这是一场彻底的神圣转移。

在社会学意义上,丹尼尔的孤独也是集体的孤独。涂尔干指出,宗教的社会功能在于建立共同体的情感纽带,而资本逻辑则不断解构这种联系,使个体在竞争中彼此分离。丹尼尔的“成功”正是这种解构的顶点:他失去了儿子、伙伴与信仰,只剩下自我与空洞的财富。他不再需要上帝,也不再需要他人。现代性在此完成了自我诅咒,它许诺自由,却制造出更深的孤绝。

安德森让我们看到,所谓现代进步,其实是自然秩序的崩塌换来的幻象。丹尼尔掘开的,不只是土地,更是人类存在的底线。他不是恶魔,而是我们每一个现代人的镜像:被欲望驱动、被理性包装、被孤独吞噬。石油的流淌既是文明的开端,也是灭亡的序曲。

尾声

《血色将至》最终讲述的,不是一个人的堕落,而是一种文明的命运。它让我们看到:人类从未真正告别上帝,只是换了一种更世俗、更高效的崇拜方式。资本取代了宗教的祭坛,理性取代了启示的语言,欲望取代了救赎的希望。我们仍在祈祷,只是对象已经从天国转向油井,从神灵转向利润。

丹尼尔之所以令人战栗,是因为他并非异类,而是现代性的镜像。他的野心、孤独与暴力,都隐藏在我们的日常秩序中:在市场的逻辑里,在技术的信条里,在我们“追求成功”的无声祷文里。安德森让我们直面一个残酷的真相——现代人不再害怕上帝的惩罚,而是害怕失去增长的速度。

影片的最后,丹尼尔说出那句冷漠而终结性的宣言:“I’m finished.” 这不仅是个人的结语,更像是时代的挽歌。上帝被放逐,信仰被替换,自然在黑血中呻吟。火焰照亮荒原的瞬间,也照亮了人类文明的悖论:我们以创造者的姿态毁灭世界,以理性的名义献祭灵魂。

当上帝让石油流淌,人类就开始堕落。

而真正的悲剧在于——我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祈祷,却在每一次交易、每一滴燃烧的石油里,继续向新的神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