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顺流逆流”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从语法上看,这是一组对立两极所构成的“ABCB”式四字词结构。在结构对称之美之下,是一重怪异的、模糊的哲学思辨感。而或许看完全片,我们也很难发现电影本身与片名的关系。
但从英文片名“Time and Tide”中我们能够把握到,影片似乎想要探讨“时间如逝去的流水难以追溯”这一主题,而线性时间的顺流和逆流,总是把人牢牢锁定在残忍的宿命论深渊之中。
时间。正如电影《顺流逆流》问世的2000年,这是一个时间上的奇点:它首先是一个千年之交,被称为千禧年(millennium),而负载了一种末世悲情,以及另一种未来主义的乐观,在悲喜交加的情景下,九十年代以来问世了众多悲喜两极情绪拉扯下的、关于人类、末世、时间的艺术作品和文化现象。
其次,对于香港来说,所谓的“九七”、“后九七”的症候也笼罩在这个繁华与破败并存的大都市上空。同时,对于华语电影来说,2000年是华语电影史上两岸三地华语电影辉煌的一年:杨德昌的《一一》、姜文的《鬼子来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齐聚当年的戛纳电影节,各自斩获奖项;李安的《卧虎藏龙》在奥斯卡获得十项提名,并最终获得最佳外语片奖。
在这些家喻户晓的美誉背后,我们常忘了,在2000年和2001年,除了有《花样年华》《千禧曼波》《一一》《站台》入选了法国电影手册十佳之外,还有徐克的《顺流逆流》入选其中;影片也在那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了未来数字电影奖。
对于徐克自己来说,《顺流逆流》之于他的创作生涯或许也是一个重要的锚点。九十年代后期,徐克尝试到好莱坞进行拍摄,在好莱坞班底下制作的,1997年的《双重火力》显然是票房和口碑上的双重失利。于是《顺流逆流》是他回到香港影坛的震撼宣言。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似乎也无保留地在影片中宣誓他对港片(尤其是黑帮/警匪/动作武打类型)的热忱。
于是我们会看到一个武侠世界内核的黑帮片:当年年仅20岁的谢霆锋饰演的阿政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上的初来乍到者,充满天真的热情;伍佰饰演的阿杰是金盆洗手浪子回头的“江湖”老手,而原来所在的犯罪雇佣兵团伙征召他重回组织。
对于以革新类型片为一条创作路径的香港新浪潮代表导演徐克来说,在各种类型之中游走并非难事。另一个面向的徐克是在古装、情爱主题之内进行创作:《上海之夜》《刀马旦》《笑傲江湖》《豪门夜宴》《青蛇》《梁祝》等影片中具有较之相对先锋前卫的性别表达,其中的性别反串,超越既定两性规范,亦或是赋权式的张扬女性气质的表达,诸如此类都给徐克的生涯起点增添了无限光彩。
不过回到黑帮片这个超强的雄性气质主导的类型之下,《顺流逆流》中纵使设置了女主角为女同性恋性向的人物特点,之于整个类型结构也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反而作为女同性恋的女主角与谢霆锋饰演的阿政发生性关系而怀孕后,两人慢慢产生感情,这实在是有点让人汗颜。
挑剔一点地说,黑帮片/香港英雄片在张扬男性英雄角色的同时,本身就内在地需要将女性作为陪衬,整部影片沿袭了最古老的枭雄金盆洗手、英雄救美的原型故事。两个主要女性角色甚至还是孕妇——在叙事层面上,人物行动最受限的角色,等待援助和拯救的角色。
但这或许并不仅只是性别观念上苛责,而是剧情设置上的天然缺陷,一个英雄救美的古老故事,就算被徐克这样的技术流的炫技大师导演处理,也很难去除其中的内在的糟粕。但时至今日,我们仍能在港片中看见这样的桥段,甚至在前年的《神探大战》中重现了孕妇生产的最后一分钟营救。这或许是香港动作片“过时”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同时岔开多说一句,我们或许也能从《智齿》《三夫》《维多利亚一号》这样的电影中,从极端的性别剥削的影像中,感受到一种受制于暴戾之下所诞生的权力逆转,一种变相的,属于受虐者的赋权。
而徐克是怎么包装这个拙劣的剧作的呢?首先他似乎没有那么大的“暴力美学”的包袱,并不同于吴宇森、杜琪峰式的华丽复杂的暴力之美,不是慢动作的叠加或拳拳到肉的爽感。相反,他更多地呈现动作的真实感、打斗场面的匆忙感,更直截了当,在这个层面上,这样的暴力美学观念更接近于北野武。
其次是漫画感,如果说吴宇森仰仗的是慢动作升格镜头,那么徐克就是诉诸静帧,依靠一帧一帧漫画版的高度概括抽象感。最后,正如影片在当年威尼斯拿下的是未来数字奖,徐克依靠的是他一贯热衷的(数字)特效。从《谍变》到《顺流逆流》,到北上后的《狄仁杰》系列和新主流电影的创作,我们能看见他此方面一贯的坚持。
《顺流逆流》的其他有趣之处还有很多。
一个不负责的联想是《顺流逆流》甚至具有一些王家卫电影的风格。但与其说是王家卫的个人独创,不如说是一种千禧年美学,一种后现代都市的靡风。
另外最重要的是,伍佰的惊喜出演给影片增色不少,天然的亲近感给这个带有骄纵感的枭雄/英雄人物赋予了更多可信性。伍佰的出演,也自然给影片带来了和台湾魔岩唱片公司的合作。在伍佰、杨乃文、陈珊妮、人山人海、李雨寰、林暐哲这批港台音乐人的音乐中,影片增添了更多世纪之交的颓废情绪。魔岩唱片在千禧年所营造的时代气氛仿佛也被电影定格在了那一刻。
影片上映前一年,伍佰发行了其经典之作《白鸽》专辑,也许是呼应伍佰的音乐创作,《顺流逆流》之中使用了大量“白鸽”的意象。但白鸽意味这什么呢?
伍佰在歌曲里唱到:“至少我还拥有自由。”那白鸽大概就象征着那种抵抗时间的宿命论的努力吧。
《顺流逆流》的剧情与大卫·柯南伯格的《暴力史》有些相似。在2005年,后者也同样入选了电影手册十佳。两个大相径庭的美学,呈现了类似的哲学主题——暴力的起源与终结。
谁说商业片做不到相同的艺术成就呢?是这批电影作者将港片拔升到了这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