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法国《电影手册》发布了 2024 年度十佳影片,《在水中》《利益区域》《想象之光》等影片都榜上有名。而其中,曾执导《湖畔的陌生人》的导演阿兰 · 吉罗迪凭借新片《宽恕》再次杀回榜单,不仅成功登顶,也让他回到全球电影舞台上的焦点中心。
《宽恕》讲述了一段关于忏悔与宽恕的故事,探讨了二者之间的微妙变化。男主 Jérémie 因其恩师去世而暂时返乡,并暂住在师母家中。镇上的人们欢迎他的回来,只有恩师的儿子 Vincent 对他充满敌意,并且不断试图运用言语和拳头挑衅他。终于,二人在数次碰面之后,矛盾彻底爆发,Jérémie 失手将 Vincent 杀死,就近埋葬在一片空地,又将他的车开至火车站,伪装成 Vincent 已经坐火车离开的假象。但警察的调查随之而来,Jérémie 也不得不用一个个谎言来掩盖真相。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镇上的神父和师母似乎都愿意帮助他隐瞒真相,甚至不惜一切为他提供庇护,这一切都让 Jeremie 觉得深陷谎言之中而无法自拔。
PART 1 画面的静谧与暗涌
在阿兰 · 吉罗迪的电影中,“水平性” 既是其作品关系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物、主题表达与叙事结构的核心要素之一。以他的经典电影《湖畔的陌生人》(L’Inconnu du Lac )举例来说,“水平性” 遍布于电影的结构图之中。吉罗迪将电影的主要场景设置在湖边,这个场所本身便具备了水平空间的延展感——湖水与地平线的平静构成了一个水平意义上的无限延伸,既为空间赋予了一种自然的秩序,也暗示了角色之间关系的开放性与流动性。构图不仅凸显了湖泊的自然美,更在暗流涌动的平静表象之下埋下了危险与不安的伏笔。水平构图的客观性和均衡感,强化了电影整体的美学形态,同时反衬出了情节中的人性张力和冲突。
而在《宽恕》这部电影中,影片的前半部分通过自然景观来呈现水平性,尤其是在男主角初来乍到时,他曾漫步于森林中。导演通过演员的调度来代替镜头的移动,从而创造了一种水平性的效果。这种构图水平带来了表面上的平静,却蕴含着暗潮汹涌的张力。看似美丽静谧的森林,却好似没有尽头一样永远也走不出去,观众就和男主一样被困在其中不得逃生,森林中的水平构图让画面充满了延展性,却又通过隐约的光影变化和阴暗的色调,暗示了危险的潜伏与冲突的不可避免。随着剧情的推进,男主的每一次脚步似乎都在无形中靠近一场命运的对决,而森林作为叙事空间,也逐渐从一个自然的避风港,转变为压抑与罪责的象征。
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当男主角爱慕的对象说出 “要找到牛肝菌并不难,只要看着地面就可以了” 时,男主角的水平视线开始下移,转向地面。他身体力行的 “遵循” 这句话——开始在地上开始寻找蘑菇。从不再远视群山,到他的目光开始集中在脚下的地面上,这种转变不仅仅是在实际的寻找中体现,也表现了男主角视线和关注点的变化,象征着他对现实的直面与深入。
PART 2 观察与被观察
在《宽恕》中,观察不仅是人物互动的核心主题,也是影片结构和情感张力的重要支撑。每个角色在不同的情境下,既是他人眼中的 “观察对象”,又是扮演着观察的主体。
影片开头通过几段男主驾驶的主观视角镜头来展开叙述,引导观众的注意力引导到周围环境的细节上,创造出一种既紧张又紧张的感觉。随着车速的减慢,镜头定格在了一个写着 “Boulangerie”(面包店)的招牌前。这一瞬间的定格意味着男主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同时也是危险之地。
而在师母家中的那张桌子上,则是发生观察次数最多的地方。当某一天 Jérémie 回到家中时,警察端坐在桌子两侧,客厅就变成了审讯室。当我们仔细留心就不难发现,所有人视线的最终落点无一不是 Jérémie。甚至每当警察提出一个问题之后,导演都会有意无意的加入几个其他角色的镜头,他们的视线都指向桌子一角的 Jérémie。
这些镜头不仅让观众感同身受影片中那种无形的压力,更加剧了 Jérémie 身上的隔离感和紧张情绪。每个人的目光都仿佛在无形地逼近他,让他自己感到被包围、被束缚,甚至被判断。每个人目光都是无形的线,将 Jérémie 牢牢地固定在这个即将崩溃的空间中。每一双眼睛的对视,似乎都在默默地探寻他的思维或情感的真实动机。导演巧妙地利用这些镜头调度,将 Jérémie 的紧张和不安直接传递给观众。特别是在 Jérémie 试图应对这些质问时,镜头的频繁切换和视线的聚集让他逐渐失去了自由感。每当他开口时,那些目光似乎已经在他周围组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摆脱被利用的命运。这种高度集中的观察,既是一种对他精神的强迫逼近,也是一种对他人格的剖析。
这些视线不仅仅是导演针对 Jérémie 的手段,它们也揭示了影片的主题之一——观察与被观察的交替。
通过这种技巧,导演不仅让观众们共同演绎了角色间微妙的心理博弈,还通过镜头语言塑造了一种令人惊叹的节奏。在桌子上,Jérémie 的每一个反应都被放大,成为了人群眼中的焦点。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每一次眼神的游移,都在观众心中激起对他真正动机的好奇与怀疑。这种无法逃脱的困境,使得 Jérémie 的内心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和脆弱,他在净化精神的审讯中,逐渐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感受。
最终,桌子不再是一个家庭成员聚餐休息的场所,成为了一个心理刨析的地方,它体现了猜忌、怀疑,每一次视线的交替也是个人欲望和一己私欲暴露的时刻。在这张桌子上,Jérémie 不仅面对别人对他的行动的评判,也面对他内心最深层的自我质疑。这种观察的关联贯穿了整个影片,成为了《宽恕》中的情感与道德探寻。
PART 3 权力与救赎的反转
忏悔室是一个既充满神圣意义,又充满心理博弈的空间。在传统宗教观念中,忏悔室是罪人面对神的地方,神父作为介入者掌握着对罪的审判与宽恕的权力。
在《宽恕》中,忏悔室的功能被不断解构和重建:神父象征着传统权力的掌控者,而主角是 “罪人”。导演在此时选择了一个透过窗户的侧面镜头来展示神父,一个景别略松的镜头来展示“罪人”,这就不由得引人深思。果不其然,随着情节发展,神父逐渐暴露出了自己的痛苦与挣扎,主角从被宽恕者转变为赋者,二人的交流模糊了“施恩者” 与“救助者”的界限。神父对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性感到内疚,而主角对自己的过错无法释怀。他们在对方身上寻找宽恕的答案,彼此都如同对方的“镜子”。
忏悔室成为双方平等交流的空间,甚至反转了权力结构。而这也揭示了影片的主题——宽恕不是一个单一方面的行为,而是所有人的。宽恕者也需要被宽恕,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界限在情感层面可能是模糊的。神父的 “失落” 象征着宗教宽恕权力的去神化。影片暗示,宽恕并非来自某种高高在上的权威,而是人性中的共同需求。
PART 4 循环的隐喻与情感张力
吉罗迪以直面欲望的表达方式着称,在他以往的影片中,人类情感与身体的互动没有保留地进行。他的作品通常聚焦于性少数群体,通过直率的镜头语言探讨性与权力、身份之间的复杂关系。而在《宽恕》这部电影中,吉罗迪抑制了肉体的欲望。他坦言:“观众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一定会想,谁会和谁睡在一起,但我觉得,让事情的发生发展更符合现实也,不错最终没有人真的睡在一起。”
而正如肉体的欲望被隐去,影片中对欲望本身的表达似乎也化为无形。然而,这种 “缺乏” 的欲望没有影响到影片的张力,反而为故事蒙上一层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影片中,小镇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代码的游戏世界。在前半段叙述中,每一天都以这样一个画面作为结束:幽暗的房间里,男主躺在床上,熟熟的睡着,一旁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散发着霓虹般的蓝光。紧接着,恩师的儿子 Vincent 突然破门而入,以挑衅的姿势逼迫男主应战,二人前往森林进行一场新的激动的 “较量”。
到了后半段,随着 Vincent 被男主杀死,影片的循环结构发生了变化。白日里,男主的生活被 “采蘑菇” 的日常填满,而当他回到家中时,叙述便切换为一个主观镜头——男主看向休息室,此时师母坐在画面的中央,沉静而震撼,眼神深沉的看向镜头,即男主。同时,关于 Vincent 去向的消息逐渐成为新一天的焦点,餐厅中的人们紧接着就 Vincent 的去向展开新一轮的讨论,和对男主新一轮的审问。
而就在这场景单调的日复一日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开始逐渐显露。师母寂静的身影和她永远处于餐桌中央的固定位置,仿佛一种孤独的象征,暗示着她对儿子的思念与无法言说的痛苦。而神父的身影则充满了困惑,他徘徊在救赎与真相之间,宽恕与罪恶无法和解的矛盾始终笼罩在他头上。这些情感在循环的叙述中愈发浓烈,仿佛被时间反复塑造成一个无解的宿命。
《宽恕》中,吉罗迪用欲望的 “消失” 取代了欲望的直接表现,让空白本身成为情感张力的根源。在这个反复的循环中,人物的个体、内在功能与未竟的情感渴望逐渐浮现,形成一片深沉而复杂的人性图景。这种情感的 “空白” 并不是真正的回归,而是一种潜在的力量,它让角色的孤独、痛苦和渴望以更隐晦却更具张力的方式呈现出来。吉罗迪通过隐去情感的具体表达,使观众将注意力集中于角色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他们无言与沉默中的挣扎的激荡。
最终,《宽恕》给出了明显的答案,也没有让所有的情绪归于平静。空白与循环的中枢不仅成为影片的叙述核心,也暗示了宽恕的本质——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结局,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内心旅程。每一次面对罪责,每一次尝试与自己和解,都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循环。因此,宽恕不是终点,而是一次直面真相与人性本质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