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远远不止“扯头发”

随着镜头徐徐拉远,那对彼此撕扯折磨的旧日情人也终究化作喧嚣人潮中的一粒渺小尘芥,重新隐匿在庸常而平凡的人生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之间由一把尖刀联结的、凝噎无言却震耳欲聋的沉默。这是蔡尚君导演的第四部长篇《日掛中天》的最后一个镜头,随着美云用刀刺向葆树,影片也将悬念和最大的惊愕感留在银幕最终渐暗的时刻,这一巨大的延宕再次悬置影片所描述的情感经验,将旧情人之间私密的情感纠缠转变成一场集体性的猜谜狂欢:那把借由美云的手刺进葆树身体里的水果刀,还会将他们二人的命运带向何处?

导演: 蔡尚君
编剧: 韩念锦 / 蔡尚君
主演: 辛芷蕾 / 张颂文 / 冯绍峰 / 薛媛媛 / 乔琳凯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日掛中天》(2025)是蔡尚君第四部长篇作品,其中对社会边缘人群的关注、稍显压抑的沉默画面、客观而带有疏离的镜头以及独具诗意却仍旧哀伤的作品名称都延续着他前作《红色康拜因》(2007)、《人山人海》(2012)等的风格特点,但与讲述在历史大背景下面对社会转型期时底层人物的浮沉挣扎从而带有社会学意义上的批判稍显不同的是,《日掛中天》将视点更聚焦在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流变,突出在日常中人与人之间压抑却永居重要位置的情感,它的动态互动过程。换言之,整部电影里推动情节发展和叙事节奏转变的关键力量并非在于历史激变为人带来的巨大匮乏与迷茫,而是因情感自身的流动、转换和体验所翻涌出的无限可能。在这层意义上说,《日掛中天》更像是在询唤一种细密的情动叙事,将先于意识的、带有强度的、还未被捕捉到的感受与脉搏无限放大,并通过影像介质尽力放大这种细微的情感,从而使情感并不只在影像内部人物之间传递,也使外部观众与被看对象之间达成微妙的情感共鸣。

导演: 蔡尚君
编剧: 顾小白 / 蔡尚君 / 顾峥
主演: 陈建斌 / 陶虹 / 吴秀波 / 李虎城 / 鲍振江
类型: 剧情 / 悬疑 / 犯罪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叙事在电影中并非重点,整部电影讨论的主体其实是难以诉诸语言的不同形态的情感表征机制,影片中常出现的半身画框取景也正意在捕捉和凸显人物不易被察觉的各种情绪表现。不同强度的情绪转变,特定时间的内心感受和情感状态构成了故事里人物行动的动机和欲望的出发点,甚至片名都只是这种情感更抽象的意象化身:

“日掛中天格外红,月缺终须有弥缝。”

出自粤剧《紫钗记》的唱词,“日掛中天”意象因此完美契合影片意图描述的情感纠葛——白日如瀑,烈日高悬,无可遁形,无处可逃,一切隐瞒、背叛、痛苦、煎熬都将面临最后的审判。

这段由女性角色展开的极具悖论、矛盾交织的情感经验若是用简单的“爱”或“恨”来予以框定就太过暴力,也削弱了感情内部本身蕴含的复杂性和张力,反而情感中不断涌现的忧虑与挣扎实际上都指向爱恨背后的另一维度:永恒的焦虑与主体的不安,如同将自我全部剖白暴露在灼热日光下所带来的巨大恐惧,这也是影片虽未明说但试图展现的暗线主题。

《日掛中天》剧照

精神分析学说对焦虑的阐释维度多样,拉康精神分析认为母婴分离使人永远面临一种根本性的缺失和匮乏,这也导致原初的恐慌与焦虑,影片一开始便以医院为背景将这一焦虑视觉化。密集的人群、紧张的神情、惴惴不安的氛围,整个空间都在弥散衰败和痛苦的苦涩气味,无声逼迫身处其中的人面临最直接的死亡威胁,曾美云出场的俯视镜头便象征着这一死亡阴影下弥散的存在性焦虑,因为她是被动的,被一位神秘的以上帝视点存在着的东西审判着,特别因为她怀孕了——作为新生和希望的隐喻却因其自身强烈的不确定性将美云抛置在更深的被动和焦虑中,成为一种更悬置、更高级的威胁,随后的特写画面将美云的脸部卡在由护栏形成的条框中更是强化了她此时被束缚、无法动弹、无能为力的处境想象。

《日掛中天》剧照

被卡住而动弹不得的齿轮在遇到葆树之后逐步动摇,而当美云试图拯救自我时,葆树却成为幽灵一般的暗恐存在,象征着符号界对她的绝对审判。在整部影片里,实际上葆树从未有真正意义上关于他自我的行动,他是悬浮的,平静接受与美云相遇后她的一切行为,故而更像是游荡在美云身边使她无法摆脱的罪恶诅咒,永恒得吞噬她每一次力图挣扎的时刻。葆树的人物形象设定从一开始便是以羸弱衬威胁,他放弃对命运的抵抗,也后悔在男子气概荷尔蒙驱使下的替罪举措,他已然认定人生悲剧结局的既定,因而全盘接受美云所谓的“赎罪”,因为他根本否认美云成功赎罪的可能。这种旁观的姿态本身便是对美云的根本惩罚和否定,无声(影片前段里葆树的出现大多都是沉默)剥夺了美云每一次试图挣扎的希望,以至于他成为美云生命里无法摆脱的大他者,每一次靠近都在永远提醒她一切自我救赎的徒劳,因为她永远被囚禁在一个否定的审判席中,她只能深陷越来越巨大的谴责和罪恶感中。

“我就是不想你替我”,正如美云压抑许久后故作轻松说出的这句话。

《日掛中天》剧照

另一个有趣的点在于美云的职业:广州某商场的服装店员。服饰本身便带有社会批判意义,它不仅是文化阶级、性别身份的指涉,更是一种身份和自我的“表演”。影片多次描绘美云在工作中的情形已经影射当下的美云将生活的重量或是寻求许可的方式放在服装本身便构成的多重伪装里,而工作场合多处放置的“镜子”更直接明示了她潜意识中无处不在的的焦虑和恐慌:更衣室的长镜、化妆品自带的小镜子、梳妆台前的面镜、直播手机的银幕……她周围的一切都在暗示,美云活在分裂的幻象中。

因此在影片结尾,美云在流产并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得到原谅——永远无法逃离审判后,她用刀刺向葆树——一个在死亡驱离引导下向外无意识的攻击和毁灭行为正印证美云在整个故事尾声不断压抑的自我憎恶、无助和毁灭倾向。她刺向是葆树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她意欲毁灭的是置她于痛苦和折磨的境遇本身。

《日掛中天》剧照

所以在影片最后,她自己成为了片头她子宫中的那个未成形婴孩,通过毁灭痛苦的源头,将世界重新变成混沌和无机,她重获平静。演员的演绎是出彩的,曾美云和吴葆树的角色并无太多弧光,但演员通过眼神、微表情、说台词时嘴角肌肉的微小颤动将这些人物的悲情、痛苦、迷茫、不配得感一一展现。与激烈灼热的爱恨体验不同,也不是一个底层人物逐步走向巅峰的爽剧,《日掛中天》并不是一部女性电影,只是借美云这个人物剖析人类广泛意涵上的情感心理变奏,极具反讽的暗示某种平和表象下被忽视却不断涌现的创伤和黑暗:人行愈近愈无缘。

正如云永远无法撼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