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开篇,就有这样一段独白“我希望人们如何看我?勤奋认真,这听起来不对。也不是开朗,体贴善良听起来不错,但我还有更多。我不想因为工作做得好而受到表扬,我也不想要地位或名声,我不想要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我不知道如何在人们面前表现,最重要的是,我受够了自己的这种感觉”,这是藤泽对经前综合征的感受,她无可避免地对不理解的事物发脾气,她也因吃药而无可避免地昏睡在雨中的街边长椅上。三宅唱的《黎明的一切》与濑尾麻衣子的同名原作小说对此的描述,似乎并不再局限于PMS(经前综合征)的症状,而是成为了当下东亚社会下的集体时代症候。

《黎明的一切》讲述了患有PMS的藤泽美纱与患有恐慌症的山添孝俊在栗田科学公司就职后,从互相厌烦、苦恼到磨合、互助的故事。藤泽会在经前期变得烦躁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山添则是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只能无意义地活着。两人在公司同事的理解与支持下共同经历着工作与生活,并且这一切都并未如同爱情片的走势一般进行下去,而是形成了朋友式的依赖关系。
-1-
从路灯到黎明:三宅唱的生活影像
在《你的鸟儿会唱歌》中,我们得以窥见互为朋友与恋人的三个年轻人的青春颓废与慵懒在夏日流淌,在《惠子,凝视》中,我们又能见证有听障的惠子在拳击馆的汗水。三宅唱的镜头始终聚焦于日常性下的生命情态。延续与《惠子,凝视》的16mm的胶片粗粝感平实浅近地记录下最为真实的生活质感,Hi’spec的简洁又空旷,在毫不干扰观感的情况下,让观众仿佛置身于黎明前的星空之中。这些画面没有戏剧性的运镜或炫技式的构图,却以近乎日常般的私密感,将观众拉入一个介于疲惫与希望之间的黎明时刻。

在视觉呈现上,16mm胶片带来的颗粒感和光晕感是切实可观的。这种较少篡改的纪录媒介,凭借更为纪实和便携的拍摄效果,使得东京大田区的生活场景都被囊括其中,滑行于坡道的单车、在公园中回旋的红色飞盘、亮眼的红色手套、视线里黑夜中的居民灯光、令人感到温暖的栗田公司都像是生活中出现的一抹温暖色彩而被注意到。在科技与仪器精密运转的现代社会中,我们愈发可以通过胶片噪点去寻找物质性的共鸣。

本次的配乐依旧是由Hi’spec完成,此前他在《你的鸟儿会唱歌》中Club片段中的颇具迷离感的音乐便受到了观众的关注。影片主要使用了三个较为明显的音乐片段,重复次数较多也正是片尾曲。合成器效果使得整体听感更加空灵简洁,在两人共处的灯光下的沙发下,又或是夜晚的路灯和居民灯光的照耀下,这些配乐更像是穿越了漫漫长夜的星光余晖,为现代生活下的人们带来片刻宁静与喘息,低频震动与耳膜产生共振,而其中还蕴含着主要合成器外的回响,化为回应般的生命节律,也印证了患有不同病症却又共同支撑的二人在无法适应的现代节奏下的回应。
-2-
从日常到宇宙诗学:天文项目中的琐碎
三宅唱的镜头始终都在捕捉日常性的细节与画面,而栗田科技公司的星象观测器械的生产与观测活动的存在,使得两个患有病症的个体被弥合到了更为浩瀚的宇宙诗学中,形成了独特的叙事张力。

藤泽和山添的初次磨合是藤泽为山添剪头发的段落,在一个简单的居室内,两个对剪头发都不在行的人却自信满满地开启了这项活动。在头发被剪坏后,藤泽不停重复着对不起,而山添因处于自己地房间内而并未发作恐慌症,并且因此狂笑,与藤泽之间形成俏皮的对比,这也是二人初步了解的开始。在此之后,藤泽会在山添恐慌症发作时及时提供包内的药物;山添也在心理咨询后了解到PMS的症状,从而在藤泽发作时提供情绪转移与支撑。二人的情感叙事就此展开,但是并未迈入观众可能臆想的感情线,并且提出了万年不变的议题“男女之间会有纯洁的友谊吗”,三宅唱在这个“希望什么都不发生”的人们的故事中,尽可能地去抑制戏剧性、冲突与惯常电影脉络的发生,正如同三宅唱所说的,去抑制“希望发生什么”的欲望。两位主人公认为去探讨男女之间是否有纯友谊是无关紧要,三宅唱也认为二人恋爱是无关紧要的,或许观众本应该也这么认为,人际关系本无需被标签定义,这部电影就此打破了观众观影的方式以及固有的成见与看法。
在此之后,影片中的二人也在共同筹备栗田科学公司的“移动天文馆”项目。在项目筹备期间,藤泽也因为母亲的摔伤而寻找在家附近的工作以便照顾母亲,山添也希望回归到原有的公司与原上司频繁见面沟通。但这些片段都并未大刀阔斧地描写,仅仅通过藤泽在咖啡店与“有着很酷职业”的咨询员见面的片段、在疗养院时母亲赠予她过大的红色手套片段呈现出来,影片对这些细节只是做了平淡的注解,如同它们只是在生活中最为平凡的存在。克制的叙事与较少戏剧性的呈现也是生活实感呈现的一部分。

最后,藤泽与山添共同完成了移动天文馆项目,二人在圆顶大帐篷中为体验者讲解关于项目和星象。投影的星空笼罩着所有人,而观众也从中了解到,宇宙中并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地球的自转与公转才使得白昼与夜晚循环性交替。二人的病症在此刻也显得微不足道,最终二人的症状也并没有得到治愈,但是日常的生活还在继续。
电影并非只着重于两位主人公的描写,三宅唱也在访谈中说到本想刻画更多的群像,但由于时间的不可控只能压缩其他的角色。二人就职公司的社长也是经历过心理创伤的人,在20年前他失去了自己的弟弟,也因此在不断参与交流会以减轻创伤。山添为完成项目从而接触到了社长弟弟的更多资料,也看到了他对于星象的描述“黎明前是最黑暗的,但我却认为自古以来人类总是在黎明前感到希望,如果没有早晨,许多生命形式将永远不会诞生。但如果没有夜晚,我们也许永远不会注意到地球以外的世界。” 这段话成为影片的精神锚点,既指代生理疾病的周期性发作,也暗示心理困境的阶段性突破。藤泽的经前综合征与山添的恐慌发作,也正是应和了身体在不同阶段的周期性运作,心理疾病也是人类获得特殊感知的渠道。
-3-
从症状到时代症候:被遮蔽的社会隐痛
在本文开端我们看到了藤泽的内心独白,在夜晚灯光的映衬下我们也可以看到山添的感受,“罹患恐慌症后,无法搭载电车与公车,我的世界仅剩步行能到之处,吃什么都不再觉得好吃,看什么都不再觉得有趣,没有任何想做以及该做的事。我活着好痛苦,却又不想死”。而现实中的东亚人群似乎也在或多或少地“复述”这些独白,三宅唱让两个主人公的独白在影片中占据了较多篇幅,同时为观众找到了一个可言说的渠道。

藤泽的PMS与山添的恐慌症,在三宅唱的叙事中超越了原有的医学标签,成为了当代生存困境的映射。当藤泽在深夜独白中质问“我该如何在他人面前存在”,当山添蜷缩在街角喃喃“活着好痛苦,却又不想死”,这些私密的呓语最终汇成一代人的精神自白, 疾病的本质,或许是社会规训与个体存在之间的撕裂。藤泽因PMS而情绪失控,但在失控状态下也是更加“心直口快”地说出自己最直接感受与厌恶情绪,她对同事咆哮着的失序行为只是对于职场上不合规行为和情绪管理规训的反抗;山添从职场精英沦为连电车都恐惧的人,实则是对效率至上的资本逻辑的排斥,而恐慌症的起因只是因为两年前的饭菜不若以前的滋味造成了感官上的错位,也就像无限重复的重压工作终会在某天崩塌。他们都因为医学对疾病的确证才放下对自己异常现象的质疑,仿佛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情绪得到了合法性,但也将他们困在患者的身份中。相反,这些异常或许只是被主流叙事遮蔽的另一种生存状态。

当他们都进入栗田科学公司后,三宅唱营造了一个温暖又有包容性的工作场域,藤泽会为自己的情绪失控而买甜品犒劳大家,山添最后也在藤泽的影响下克服与同事间的社交压力。这里的工作环境就像是一个可放逐的乌托邦,映衬着16mm画面下的温和色调。同事们也会关心二人的情况,感谢小零食带来的开心情绪,提出不要将每一次的道歉与赠予当作常态。这里的空间是三宅唱为“异常者”特许的归属地。
不过,最终藤泽还是选择了离妈妈更近的工作,原本不满于此的山添选择了留下,他们的病症也并未被强行疗愈。《黎明的一切》容许我们在这个社会中“带病生存”,而不是去顺应所有人的期待。

— F I N —
排版:摩卡
版面编辑:坤元
文字编辑:留白
责任编辑:Xav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