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通过三部电影，就以其精致细腻的专业塑造能力一跃成为美国当代中比肩杰夫·尼科尔斯和黛布拉·格兰尼克的导演之一。难能可贵的是她并没有阿肯色州和马萨诸塞州的背景，而是一位1982年出生在中国北京的纯粹的东方女子，并仍然持有中国国籍。
她的第一部电影《哥哥教我的歌》（2015年）是发生在美国印第安苏人部落的故事，第二部《骑士》（2017年），则记叙了南达科塔的一位命运多舛的天才驯马者的经历，接着又与《无依之地》结缘，讲述了一位六十岁女人寄居车中，为了维持生计而不停奔波的流浪生活。在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出色演绎下配合大部分是业余演员的本色出演，以对情感的冲击加上辽阔的背景观感，取得了金狮奖。同时赵婷合作执导的漫威巨作《永恒族》也给予了我们意料之外的惊喜，电影在今年十一月上映。
如果失去一切，你又是谁？
—— 赵婷导演专访
记者：法比恩· 鲍曼
记者：您是如何发现《无依之地》这本由美国新闻作家杰西卡·布鲁德撰写的调查小说的？
赵婷：是制作人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和彼得·斯皮尔斯先拿到了这本书的改编权，再看了《骑士》之后联系到我。我也因此阅读了这本同样有着丰硕新闻调研成果的书：杰西卡·布鲁德曾匿名在亚马逊工作，采摘甜菜…看这本书之前，我从没意识到有这么多的人寄居车中，四处流浪着工作，生活。尽管我在筹备头两部电影时也经常睡在车里。
那您从一开始是决定拍摄小说电影还是记录电影？
杜撰题材是和弗兰西斯还有彼得一拍即合就设定好的，因为我不是记录片导演，否则他们也不会来找我合作。尽管如此，我们三个还是希望尽量还原杰西卡书中涉及的人物：像斯旺基，琳达·梅和鲍勃·威尔斯都是来自现实生活中本色出现的。只有弗恩·弗兰西斯饰演的角色是杜撰的。
最初就决定由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主演吗？
她有问过我是否中意她来演这部电影。我跟她讲当然愿意。因为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国家，一群老年人的电影并不受欢迎。所以如果弗兰西斯同意主演无依之地，我们会更容易得到大众关注。这是一个非常合理并且很现实的决定，同时也激起了我对于创作的热情。
您是怎么塑造人物的？
首先，女主角菲恩的名字是受弗兰西斯的小名启发，大家都叫她 “弗兰”。弗兰西斯总是说，当她退休之后，总有一天她会把她的名字改成菲恩。 所以我从她那里提前偷来了这个名字。为了构思这个角色，我们有几个要求：我们必须找到一个保证故事合理发展的逻辑，她的旅途中还要包括一些原著中的元素，尤其是她遇到的人，同时，我们还受到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本人的性格启发。她是一个喜欢身体力行的体验派演员。在拍摄的当下，我们希望非专业的演员做自己就好了，而弗朗西斯无法预知非专业演员的行为，所以她只能临场反应。
通常来说，导演经常被问到是如何与专业演员合作的。但对于一直拍摄非专业演员的你来说，情况正好相反：拍摄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或者大卫·斯特雷泽恩，和您拍摄非专业演员，有什么不同？
我尽量不要那样想。弗朗西斯的优势在于她拥有非常丰富的演员经验，我可以给予她完全的自由，并且相信她会表现得很出色。我唯一的方法是尝试摒弃演员的经历和名声，忽略他们是谁，在他们身上寻找能够丰富角色性格的灵感。因此，为了保持这种协调性，不管是非专业演员还是专业人士，我都严格地平等对待他们。
但是，指导专业演员就像驾驶法拉利一样，对吗？ 您刚踩上踏板，发动机就启动了…
这取决于演员。我们可以从专业人士那里收获出色的表演，也可能收获糟糕的表演；我们能从非专业演员那里收获真实的表演，也可能收获不真实的……似乎并不是所有的专业演员都是完美的，而非专业演员都是不完美的。在《无依之地》中，是否有专业演员在片场迟到而非专业演员准时到达的情况？有的，相反的情况也有发生。但是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显然是一辆你所类比的收藏级法拉利。没有比她更好的了。大卫•斯特雷泽恩也是。
但从实际的角度来看，您如何消除一个非专业演员的忧虑呢？如果在拍摄的第一天，没有准备的站在你的镜头前，我就会像一个局促不安的12岁孩子，结结巴巴地说着台词……
你见过一个12岁的专业小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吗？我相信你有见过。
是的
好吧，并非所有的年轻专业演员都一定是优秀的……我不认为专业人士的表演一定会很棒。而且我也不在乎他是否专业，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正如白兰度所说：世界上扮演汽车推销员扮演得最好的，就是汽车推销员自己。选角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让一个外行扮演不适合他的角色，他的表演会很灾难。但是，如果你赋予他合适的角色，你甚至都不需要指导他。所以选角是关键。我觉得很多伟大的女演员都无法扮演菲恩的角色，如果没有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的出演，这部电影可能是灾难的。
《无依之地》中配角的适配也是得益于您完全在自然环境中拍摄。非专业演员受到剧组、摄影师和镜头的影响较小……
拍摄非专业演员，重要的是不要配备太多技术人员并在各处放置摄像机。哪怕你问受过训练的演员，他们也更喜欢精简的现场。因为地面上有标记，角角落落都有麦克风收音杆和摄像机，有时他们甚至都无法走动。任何演员都希望自己不受限制地在真实世界环境中表演。因此我们竭尽所能地让拍摄现场尽可能真实，我的剧组最多不超过20或25个人。
您是按照时间线来拍摄电影的吗？
不是的，因为我们得适应天气。在美国西部，天气合适的情况下才能拍摄…… 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它是野性的，天气变化莫测。所以在设计拍摄通告时，我们得服从造物主的安排。
那么天气之神是否怜惜了他的仆人？
他总是站在我这边！此外，我的执行制片人简直不敢相信。实际上，在我所有的电影中，在设计拍摄通告时，我始终会考虑一天中的时间和其他因素。我们得适应拍摄途中可能出现的天气变化。因此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天气的受害者。如果我被告知将有暴风雪，我对自己说：“嘿，如果有暴风雪，这个场景会更好……”
您如何选择要拍摄的风景类型？
我曾在美国西部广泛旅行过。 因此，我知道要将相机放置在什么地方来捕捉哪些美丽的景色。 我有三个镜头。第一个来拍杰西卡·布鲁德在她的书中提到的地方，例如，在内华达沙漠中的帝国小镇，一个真正存在的废弃城市，这个名字不是我编的。 还有内布拉斯加州的甜菜地或亚利桑那州的石英岩场。我的第二个镜头是拍摄我心中最亲近的地方：我爱的地方，例如南达科他州的荒地。第三个镜头拍的是弗朗西斯·麦克多蒙德和戴维·斯特拉特海恩喜欢的加利福尼亚海岸和太平洋。
所以，如果我总结一下，您曾和明星和业余爱好者一起游览了遍布整个大陆的八、九个自然地点，但这真的很容易吗？
这就是我们希望您的想法！不，每天都是一场战斗。等待那个完美光线的神奇时刻让人难以想象地焦虑。但是，如果您可以借此机会保存下那个场景场景，那么您将获得最佳的感觉。因为这是一个真正的冒险。您处于无法控制的环境中。无论是弗朗西丝，还是业余演员，我都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形象。有时颜色饱和度使我们感到惊讶，但结果却比预期的要好。您只需要忍受这种焦虑，并承认事物的不确定性即可。
有传言说，弗朗西斯·麦克多曼德在拍摄中亲身去体验了Fern做的各种工作。她在每份工作中花了多少时间？
在每个城市拍摄的时间是确定的，但没有更多：我们不会离开，把Fran留在后面！ 有趣的是，当我喊咔， 她还在继续自己的工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处在这种动态之中，而且没什么能阻挡她。她在亚马逊打包了很多包裹！当我再也看不到她时，她正坐在机库里打包。这种工作是如此重复，以至最终变成一种冥想形式。我想她喜欢它，因为一切都是新的。
电影中的亚马逊并没有被描绘成伟大的撒旦或邪恶的GAFA（Google, Amazon, Facebook, Apple）的象征。为什么？
我想以现实的方式展现这家公司。我们确实拍一部有关亚马逊公司工作条件的电视剧。但是人们已经形成了一种超越我的电影范畴的观点，但这不是我要谈论的事情。亚马逊不是唯一的问题……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全球资本主义。提出的问题比单个公司的行为要复杂得多。对我而言，能获权走进亚马逊仓库并展示人们是如何在那里谋生的更为重要。因为在有亚马逊设点的城市中，人们通常都被套牢在这一家公司了。人们失去一切后就去那里工作。亚马逊的季工正如我在电影中拍的那样：工人在12月上岗为圣诞节的销售做准备，他们尽快赚到更多的钱，然后在1月份去亚利桑那州的水晶镇寻找他们的部落。圣诞节假期去亚马逊上班已经成为日历上的“必须”。对于那些指责我不批评亚马逊的人来说，我的回答是：很好，但是您将为这些人提供什么样的工作？他们还能做什么？您和我本应进行的真正对话会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人都别无选择，被迫去亚马逊的流水线上工作？
在电影中，我们期待弗恩与戴夫发展恋人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
真的吗，这是大家期待的吗？
两人就简单地吻了一下，并没有什么皆大欢喜的结局。在你编写剧本的时候，你有一瞬间想让他们在一起吗？
从来没有。对我和弗朗西斯·麦克道门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讲述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我们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寻找自我。在人的一生中，很多事情都可以决定一个人：你生活的地方，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但是当你失去这一切的时候，你又是谁？但就是在这个时候你可以学会认知自己。菲恩确实想开始一段爱情，但是她却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离开。她选择只身一人来了解自己到底是谁，而不是又开启一段与之前类似的家庭生活，变成某个男人的妻子。
大卫的家庭生活场景非常的和谐，与我们预期的大不一致。子女们对大人不带有一丝负面的评价，反而把他们当作青少年来对待。在杰西卡·布鲁德的书中有提及到最终回归家庭的问题吗？
并没有，这本书只是描琳达·梅努力寻找自己的定位。对于菲恩的一切都是原创的。
您自己本身也是个游牧人，带着加州口音，是位拍着美国电影的中国人。在《无依之地》中哪部分是你自传的影子呢？
在我大部分的人生中，我到处旅行流浪。但是我并不觉得《无依之地》是我的自传。在我每部电影中，我都尝试回答一个我提出关于世界的问题。在这部电影中，我想知道在我们失去一切的时候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有工作，恋人，兴趣爱好，友情，但是除了这些，我们是谁？可能是看到要隔离时的焦躁不安。在这部电影中，我有机会和60多岁，70多岁，80多岁的人交流。但是之前更多的是跟年轻演员或青少年一起。我觉得我在看这些年长的人怎么生活时学会了很多。看他们如何面对痛苦、失去，甚至是之后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他们如何理解自己的死亡。很多人在中老年之时，在大自然、孤独和自我发现中找到了慰藉。
但是您是否过多的理想化了很多年长的游牧人？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可能是川普的支持者，他们赞成持枪，歧视外国人。
我希望我是如实地体现了这些人。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不是只为一类跟我政治理念相同的观众拍电影。诚然，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不是川普的粉丝。但是这是我作为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想法。导演，这个职业并不会做这些评价。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前线奋斗了。他们永久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但是我，让我在这份工作找到热情的地方是，讲述人类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们想尝试了解彼此，而不是彼此争斗。这些故事把不同的我们连接在一起。
而且，如果你在导演中做一个问卷调查，你会发现其实不是所有人都给川普投票了的。当然，在我之前的电影中，我可以说你在屏幕上看到的50%的人都是川普的支持者。但是，我没有权利去评价这个事情。这也不代表他们没有和我们一样的绝望，痛苦和爱情故事。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他们也在经历着。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相同，其实并不存在他们和我们的区别。我现在住在加州，我在电影行业工作，这个行业里也有太多的你们和我们的区分了。然而，我们越是强调差异，这个隔阂就会越深，我们更会给这个世界上的川普们机会来利用这点。我们应该坐下来一起好好谈一谈。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