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 pas vouloir être extraordinaire
不愿一枝独秀
Entretien avec Kelly Reichardt
对话凯莉·莱卡特
凯莉·莱卡特 Kelly Reichardt
昨日,美国导演凯莉·莱卡特在鹿特丹国际电影节上斩获了第二届罗比·穆勒奖,该奖以已故荷兰摄影师的名字命名,授予“在整个作品中创造出真实、可信、情感上有冲击力的视觉语言”的电影人。她的最新电影《第一头牛》在电影节的Limelight单元播放。
恰好是在整一年前,凯莉·莱卡特和《电影手册》分享了她的近况和一些关于拍摄《第一头牛》——这部“2020年最被期待的电影”之一的资料。迈入2021年,因在其参与展映的所有电影节中被观众和评论界一致称为是这位美国女性导演的大师之作,这部电影在到来的2021年愈加受到期待。这次采访我们想要延伸这次一年前开始的交流,从更广的角度,重现这位了不起的女性导演的拍摄手法。在本次访谈中,我们引用了由朱蒂斯·雷诺·德阿洛讷在其著作《凯莉·莱卡特 – 再度穿越美洲》中整理和评论的众多资料的一部分内容作为理论背景,这部作品也在本月由De L’incidence出版社和蓬皮杜文化中心出版社联合出版。
《第一头牛》
《手册》:您现在在哪里,在这段不寻常时期您是怎样生活的呢?
莱卡特:我在俄勒冈州。我的上一部电影《第一头牛》是在宣布隔离的那一周上映的。我陪着它做了一圈巡回展映,然后三月份回到家。从那之后我几乎没有再出门。九月份俄勒冈州遭遇大火我不得不离开。这真是过于荒诞的一年……近期乔·拜登的当选让人松了口气,然而,当然了,参议院还仍然是共和党的阵地,这会阻碍很多事情。混乱的时期还没有结束,特朗普不愿意承认他的选举失败就是一个证明。但是我注意到已经有了不同:我很高兴重新找回了从前完全被他占据的精神上的空间。我们在波特兰经历的是一段非常诡异奇怪的时期,因为一边在白天的时候一切都很平静大家都待在自己的家里,而另一边到了晚上就会发生很多的游行和暴力事件。我们的国家一片混乱,并没有真正结束隔离,我就又重新开始通过视频会议给远在其他地区的学生上有关电影的课。
《手册》:《第一头牛》献给皮特·赫顿,从前和您一起教课的实验电影制片人。是什么把您跟他和他的工作联系到一起的呢?
莱卡特:在巴德学院,我曾经习惯把我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希望皮特在回他自己办公室的时候能够停下来过来看看我。他也经常这样做。他那时候拍摄很多实验电影,喜欢呈现风景的画面,但他对于如何制作故事片有一种很诚挚的好奇心,并且对别人的工作也充满真实的兴趣。我从前很喜欢和他度过一些时间。他非常有幽默感,总是有很多故事来讲;他一定游历了很多地方。观察他与他的学生在一起也非常有趣。他总是问他们:“你们今天拍了什么?” 皮特会请朋友和同事去他家里看他的“胶卷们”。他有一个装在客厅里的十六毫米的放映机,我们就坐在沙发上看他放给我们他正在做的东西。他转动着放映机给我们看片。我想念他。
皮特·赫顿 Peter Hutton (1944.08.24 – 2016.06.25)
《手册》:您在剧本上和作家乔纳森·雷蒙德有过好几次合作。这次直接改编了他的一部小说的《第一头牛》的剧本是如何诞生的呢?莱卡特:说到这儿正好,这几个月来我和乔纳森在做一个新的项目。他住得离我很近,我们可以时常交流。和他的每一次合作都不尽相同。我读的他的第一本书是《半条命》,《第一头牛》的故事就是由这本小说改编而来。然而,一上来可能会觉得为电影选择的这个题目会有些奇怪:《半条命》中没有奶牛。最开始的故事有些变味。从十年前我们开始讨论如何改编这本小说。书中的故事发生在四十年间,其中有一段在中国的旅行,这个当时看来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从制片的角度来讲)。故事跨越两个时期,现当代与1820年。最初我们想要将剧重心放在当今,但因为我之前在欧洲为一个项目选择了一些取景地,而前不久这个项目最终没有完成,而我在斯洛伐克参观了一些村庄,感觉到置身于一副非常十九世纪风格的画面中,于是我们决定优先考虑1820年这一部分。我们试图将小说中不同的主题集中在一个相对简单的故事中。牛的形象一经设定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们便能够围绕她,用她来进行创作。她就是我们当时所缺的具体的元素。
改编的另一个例子:人物King-Lu(奥赖恩·李饰)对应书中的两个人物;将这两个人物合并成一个角色是这次改编的重要的一部。总的来说,乔纳森在剧本中撒下故事的种子,做出第一个版本,然后我再加工。在《第一头牛》的第一版中,我们会读到:“然后King-Lu从树上掉了下来,接下来的故事随之而来。” 我的角色是决定怎样延展这句话和怎样将它具体地拍摄出来。关于次要角色的思考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加入一个士兵的人物,或者一个仆人或者一只猫。我将这些事物展开来的时候会去考虑它们都应早就融入到故事中,而不能让它们看起来像是凭空而降的。
《第一头牛》
《手册》:原来电影中“位高权重”的奶牛在小说压根没有,这挺让人吃惊的。莱卡特:是的,奶牛的加入在很多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尤其是对厨子(约翰·马加罗饰)这个角色,他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人。我们看到他在奶牛身边挤奶,这里呼应母乳 ,而金路如一只猫头鹰一样在他的树上放风,充满野心。奶牛同样也是他们犯下的小的偷窃行为的支点,同时一场更加重要和严重的偷窃正在发生:将这些原属于当地居民和动物的土地占为己有。
《手册》:您电影的节奏跟剧本是契合的吗?
莱卡特:很多情节都是在剧本创作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展开,经过一步步的反复推敲,哪怕要加一些元素和人物,这里压缩一下时间,那里拓展一下空间……对我来说小说从来都是一个关于空间和时间的问题。在《昨日欢愉》中丹尼尔·伦敦 (Daniel London) 扮演的马克 (Mark) 本打算和一个老朋友 (Kurt, Will Oldham饰) 周末一起去短途旅行,后来却演变成一个冗长的周六夜晚……
《温蒂和露西》中时间就十分珍贵,因为温蒂花费自己仅有的积蓄欲去阿拉斯加找工作,她因为弹尽粮绝而焦虑万分孤立无援,就在汽车抛锚,等待汽车修理厂的来电时狗又失踪了。无奈事态紧急万分,她也只能等车修好之后才能再次启程。
《温蒂和露西》
《手册》:您塑造的这些角色都各自的目的地或者都有想生活在某个地方的愿望。莱卡特:是这样的,在《米克的近路》里,开荒的众人需要在储备的水耗尽前抵达目的地。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脱离过剧本拍摄。因为我可以想象对乔纳森这样的作家来说要放弃编剧然后让其他人接替他修改剧本会有多难,这正是症结所在。我是在以另一种创作形式演绎这部作品:我总是从现有的故事开始发展,而他喜欢凭空创作。
借由《某种女人》这部片子,我与一位之前不甚相熟的当代女作家梅尔·梅洛伊 (Maile Meloy) 共事,我曾询问可否对她的作品做些许改动,她与乔纳森的态度截然不同。为了不向一个不熟的女作家展示一版不成熟的剧本,其实我同梅尔共事时更加拘谨一些,她可能也有过我是否信任将工作交给她之类的担忧。后来我们逐渐变得像我跟乔纳森一样,互相之间可以分享一些欠佳的草稿,然后征求对方意见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挽救”。
《手册》:您是如何为《第一头牛》布景的?是在您熟悉的地方进行拍摄的吗?莱卡特:可以说是按图索骥找到这里的吧。为了找寻符合背景荒蛮西部的拍摄地,我亲自探寻了很多地方,感受当地的氛围。我们将毛皮交易所在的群落基地选定于一个位于美国俄勒冈州的南部的旅游地区,我们获批在周边的绿地树林铺设泥浆。一旦这个主场景设置妥当,很多实际问题就顺势对号入座了。通过自己的某些作品我也意识到自身的问题在于设定场景时太过宽泛和笼统。导致拍摄《米克的近路》时,一切都与预计相去甚远,所以我们一半的拍摄时间都要去现场加班加点,我实在不想让这种情形重演。
《米克的近路》
(拍摄《第一头牛》时)我们在距离美国波特兰不到一小时车程的一个小公园中搭建起了故事中人们居住的群落, 而我们的主角——牛,的主人 (Toby Jones饰),就住在这个Sauvie岛上离那儿不远的小城堡里。这个小城堡是我们能找到的仅存的古迹。加之整个背景故事发生在摄影技术发展之前,所以我们能参考的影像资料少之又少。为此我请教了一位伦敦的学者菲利普·克拉克 (Philip Clark) ,我们只得到了一些非常趋近同时期的图像,场景的布置主要还是参考了许多当时的画作。
《手册》:这应该是自《温蒂和露西》后您头一次没有启用大牌明星。
没有与明星相处的压力还是挺开心的,我和制片人斯科特·鲁丁 (Scott Rudin) 早就想好了请约翰·马加罗 (John Magaro) 主演,他们之前已经在几场话剧中有过合作,斯科特对约翰十分欣赏。接着就在我着手同约翰沟通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他身上有一种西方人少见的特质,或许可以很好地将丛林中的犹太厨师这个角色诠释出来。
听起来可能草率了些,因为选主演的同时我还在忙着给奶牛试镜,但当我看到约翰深邃的双眼,饱含着温情的目光让他看起来迷朦温和,这一刻我就知道这场人与动物的相遇十拿九稳了。然而寻找饰演King-Lu演员的过程却恰恰相反一波三折。
我们和试镜总监盖尔·凯勒 (Gayle Keller) 一起通过Skype视频连线面试了很多活跃在中国但是不会讲英语的演员。我们见证了亚洲电影只围绕动作片这一个题材拍摄的时代,当时电影的质量精良得无法想象。
但在如今想找到一个不常去健身房塑形,不是“现代身材”的演员可没那么容易。在仅有几张老照片可供参考的情况下,我其实不太明晰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最终景禄的角色被我们关注已久的奥赖恩·李 (Orion Lee) 斩获,不过说实话,大家谁都没想到会是他,但在月复一月的剧本研读中其它候选者都被逐个淘汰,只剩他独占了鳌头。
马加罗、莱卡特和李
《手册》:这两位主演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呢?
莱卡特:是在波特兰试服装的时候,我们的服装师艾普尔·纳皮尔 (April Napier) 已经让他们试过几件戏服,他们的相遇刚好在各自换好角色服装后发生了。为了学习设陷阱捕猎和不用火柴煮饭等等生存技能,他们在森林里共度了四天。这四天阴雨连绵的野外生活让二人迅速建立起了革命友谊,他们已然不需要再磨合了,我们当即就把这段仓促的经历当作唯一的行囊,整装开始了拍摄行程。
《手册》:在您之前的电影中,明星的出演对您有帮助吗?
莱卡特:米歇尔(威廉)是我与她合作的项目得以实现的保证。还有《某种女人》这样的例子,它的呈现相当于要与不同的女演员拍摄三部不同的电影,而米歇尔在其中一个故事中的出现,让事情变得简单了许多:我们拥有共同语言,我们非常理解对方。
克里斯汀·斯图尔特也同意出演《某种女人》,与此同时让一个几乎不知名的女演员成为故事的中心,从克里斯汀的角度来说这是非常慷慨的。在电影制作中,不用讨论人的价值是一种解放。名人的概念已经成为一种非常奇怪的构想 理解一个人、他的职业和他能做什么的能力的方式。人们在很多电影中都见过和你一起拍戏的明星,对他的生活非常了解,所以会对故事或角色产生一种寄托效应。这就是表演的问题:嗯,看看那个演员或演员在这部电影里的表现吧!与不太出名的演员合作时,这些都是未知的:King-Lu(《第一头牛》的角色中国移民)对于观看《第一头牛》的人来说只是King-Lu,而不是奥赖恩·李(扮演King-Lu的演员)。
《手册》:当您导演《米克的近路》或《第一头牛》这样非常特别的西部片时,您是否觉得自己有时会受到电影类型的限制?
莱卡特:在《第一头牛》中,我觉得自己不太像背负着西部片的这个包袱,也许是因为我们不是在沙漠里,而是在森林里,我们聚焦在非常安静平和的人物身上。当然,当你把一个戴着牛仔帽、穿着牛仔靴的演员放在马上的时候,观众的脑海里难免会咔嚓一声。当然,还有一些主题:开拓者,看到自己的生活被他人的入侵所取代或粉碎的想法……在这方面,英雄人物的缺席也会让事情有些许细微的差别。这对喜欢大屏幕电影,而对小电影院不太熟悉的奥赖恩·李,可能会有更多的疑问。比方说,他一直在等待电影的重要时刻到来,而总觉得有一定的挫败感。但这态度却和King-Lu的态度如此接近:< 这部电影一定要红!>,就像他们角色做的蛋糕一样!剪辑这些,看着他们怀着这样的想法表演,甚至感受它的挫败都相当让人兴奋。
《手册》:在影片中的一个场景中,在Chief Factor(《第一头牛》中的角色)家中,您设法将该地区史上所有的社群都聚集在一个房间里。
莱卡特: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明确感受到模棱两可的场景:这种民族多元性和这些阶级关系从一开始就确实存在。我们想的是如何把大家聚集在这个房间里,同时通过分割来总结一个历史形势。这些关系的潜台词是:富商娶了一个美洲印第安女人(莉莉·格拉德斯通饰),她在社会和社区中的象征意义上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地位。加里-法默所扮演的角色也享有这样的地位:他身着传统服装,在本次大会中是个关键人物。
这些土地上的土著人已经有了自己完善的制度,制定了完善的等级。而且无需混合,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事情看似随意,但你可以看到影片中的支付方式有很多种,从贝壳到纸,从种子到石头,这些方式也体现在聚集在一起并相互关联的阶级形象中。这些都是在国家真正有货币概念之前就已经存在的。
《第一头牛》
《手册》:加里·法玛因在《离魂异客》(1995)中饰演无名氏而闻名。您觉得吉姆·贾木许的电影怎么样?
莱卡特:《离魂异客》是一部伟大的美国电影。《第一头牛》和《离魂异客》的共同点是加里·法玛、独木舟和威廉·布莱克。我的电影开篇引用了一首诗句,出自乔纳森·雷蒙德的小说《半条命》第一页中的这句话(鸟驻巢,蜘蛛结网,人生友情)。这句话是我的明灯,它总能让我在拍摄过程中,在剪辑过程中,回到正在制作的故事的核心。所以我才决定留下它。仔细想想,两部电影也都采用了局外人、边缘人的视角… 但两部电影的对比无疑也就到此为止了。
《手册》:不同于《米克的近路》,和其他西部片一样,它基本上都是围绕着生存的理念展开,《第一头牛》把重点放在了生活中的事情上,愿望和希望。两个角色开始做一些愉快的事情来谋生,一些甜蜜而美好的事情… 这是否是从您的角度用一种近乎政治的方式指出了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莱卡特:这种快乐、美好生活的想法对我来说很有意思,因为《第一头牛》可能是我拍的最平静、最享受的电影。而《米克的近路》的制作任务太重了,这些设备的负荷,这些作为布景的车,沙漠的体验……就像要和西部片打交道,或与西部片对立起来: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紧张感。在这里,我们有迷人、热情的,且有幽默感的人物。而且有一种共识:美国西部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发财,但到头来,只有吃到好蛋糕才是好事。这并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局面,但King-Lu这个角色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梦想实现的地方是一个死胡同,而我们都有这种感觉。有一种东西是很难用电影来表达的——即使是对我这个经常和同样的合作者一起工作的人来说,在这个社区里没有人把自己当成一个天才、一个被误解的艺术家或野心过大的英雄:这种感受并不是想成为不平凡的人,而是相反,是想找到一个集体,在他们身上认识到自己,与朋友分享愉快的生活,为他人和大自然而担忧……
这是很难实现的,可能与主角的概念有关:他总是会试图在故事中脱颖而出,想要占据一个特殊的、有层次的位置,因为镜头是对着他的。基于这种社区的概念来拍电影是很难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真正的挑战。比拍一部关于个人观念的电影难多了,这是肯定的。
FIN